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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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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車來何迟
一、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那一年,我十四岁。
眉眼间已然见得清冽宛转的风姿。亲戚们笑,稚芸小姐不是寻常人家能留得住的呵。
每每听得此语,我便略微敛顔,不动声色,似乎是懵懂,似乎是不屑。而心中却惴惴不安。又听见他们用更小的声音说,不知诸王争天下,究竟谁能一登大统?
我背身而去,丫鬟急急跟来,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蓦然停了步子,一阵恍惚,府中后院的莲花开得正好。且细细赏阅,悄悄平复内心的波澜。
绕过回廊,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青砖,簌簌微响。指间缠绕一枚柳枝。轻轻抿唇,就这样,悠悠走过。盛夏的暖风教人醺然欲睡,我倦了,待要招呼丫鬟回房,却猝然,看到了他。
荷塘对面的亭子内,束发白衫的他,正闭目浅憩。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周正端庄的男子,心悄然一动,身已趋前,分花拂柳,徐徐来到亭中。
就是这样望着他,望见他的唇角,他的眉目,他的容颜。又忐忑转身,匆匆疾走。柔软的罗带绞缠飘飞。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当晚的家宴。爹爹含笑唤我,稚芸,过来。
我却躲在螺钿屏风后迟迟不出。只是为了多看他几眼,束发白衫,周正端庄。丫鬟抿嘴微笑,牵一牵我的袖子。我一惊,脸是飞红。终于款款上前,敛衽行礼。
就是在这一晚,我知道了他的姓名:陈瑾。虞王陈瑾。
娘抚摸着我的额头:“稚芸,近来可好。”
我依在她怀里,内心伤感。她已眼盲多年,父亲亦多年不曾予她欢爱。幸而我出落得姿容非凡,又通音律、晓诗书,才博得爹爹宠爱。
“稚芸,再过不久,你便要行笄礼,是大人了。”母亲温柔一笑,摩挲我的手背,“愿你嫁得良人,一生无忧。”
回到房中,却心神不宁。没来由想起母亲的祝福,更是心绪难安。随手翻一本诗集,就看到一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丫鬟剔了剔灯花,房中光线愈明。帘外竹影摇曳,月光洒了一地。
“小姐,该睡了。”
蓦然回神,嘴角牵起微笑,一面摘下发间的琉璃珠珞银步摇,宝鼎内的百合香沁出丝丝缕缕缠人的馥郁芬芳。
路过书房,忽听得爹爹与亲信的小声议论。
“衡王虞王争天下,而虞王太过年轻,又未曾立过功勋,怕是不如衡王。”
“衡王恭俭遵业,抱负千里,是有君王之相呵。”这是爹爹的声音。
“姜大人还记得么,从前有个相士,说小姐之命大富大贵,该是母仪天下的。”
我心惊,匆匆移步离开。那是我三四岁时,姜府尚在山阴,娘亦不曾眼盲,正是深受欢宠的时候。爹爹带着我们去城中祈福上香。甫一下车,就撞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相士,缠着爹爹要银钱。而他的目光却在触及我时死死定住。
“大老爷,您的千金,命里大富大贵!”
爹爹一哂。随从便呵斥,这是山阴姜氏的小姐,能不大富大贵么?
孰料相士竟神秘一笑:“贵不在此!小姐命之富贵,在于有母仪天下之相!”
众皆惊。而爹爹只是挥手微笑,浑不在意。其实,又怎么会不在意呢。若是不在意,就不会为我延师教导,就不会如此恩待我,就不会一次次意味深长地凝望我,而且,是在娘失宠之后。
遣了丫鬟,只想一人寻些清净,在那日他浅憩过的小亭内流连。荷花依旧盛开,却恹恹无力。我想,或许爹爹要将我嫁給衡王了罢。
衡王,那个人们传说中冷峻酷烈的衡王。
二、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而未待我及笄,府中却遭大乱。爹爹猝死书房,昔日仇家寻上门来,姜府一片哀乱。缠绵病榻已久的娘摸索下床,颤巍巍问我,你爹爹呢,你爹爹在哪里?
我哭泣着,娘,爹爹已经不在了。
娘拂开我的手,稚芸不哭,叫你爹爹来,便不敢有人欺侮你。
管家悲恸难言,夫人,大人已经去了。二夫人三夫人皆被人虏走……
荒唐!娘沙哑的喉音显出无可抗拒的威严,顿时叫一屋子的人冷静下来。素襦白裳的母亲掠一掠鬓发,幽幽道,无论如何,要让大人走得风风光光,没有遗憾。
那是柔弱的母亲第一次在人前展露姜府大夫人的庄严与威望。她静静吩咐府中每一个人该做什么。布置灵堂,安排宾客,采办杂物。一概事务皆细密不差。
爹爹落葬那日,我哭得气噎声绝,在丫鬟的怀抱下挣踊跳跃,素色丝绦纷纷散落,一头乌缎般的长发直垂脚踝。
这乱世之中,再也不会有人給我庇护,再也不会有人予我慈爱,再也不会有人笑眯眯唤我,稚芸,过来。
登车回府前,蓦然在人群之外看见了他。素衣峨冠,眉眼清净。是瑾,他也来了么。我与他直视,并不施礼,心中泛起一丝怨,悄然将当初的一点心动掩埋。从此,我不再是公侯贵族的小姐,再没有缘分与他相见罢。
却听见他突然唤我,稚芸。
呵,他直唤我的名。本要装做不曾耳闻,家仆却小心翼翼提醒,小姐还不快见过虞王。
我敛衽为礼,螓首微垂。他缓步上前,屏退众人。
“稚芸,我记得去年夏天到府上来,睡在你家荷塘的亭中,你悄悄来见我。”他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轻得只有我们彼此能够听见。我蓦然惊了,原来他是知道的,我悄悄去见他,怀着万般绮念。而如今,他知道又能如何。我藏着悲戚,冷冷说,虞王恕罪。
“稚芸,你肯不肯跟我走。”他几乎是呓语。我却醒了,惨然一笑:“虞王,我已不是山阴侯家的小姐,不配与您同行。”
“若你依旧是山阴侯家的小姐,你更不会与我同行!”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爹爹欲将你许給我哥哥,不是么。”
我微笑:“虞王,我该走了。”
“稚芸姑娘!”
我听见他声音里的怜爱与恩宠。但,还是决然转身。因为我知道,是一位叫作韦嘉平的将军帮母亲完成了父亲的葬礼。而我,定是被许給了韦将军。
我并不曾猜错。一年后脱去重孝,我便被带到韦府。母亲握着我的手,稚芸,是将军帮了我们,你要感谢他。
我冷笑,或许他是为了当初相士的预言罢。
母亲脸色一白,稚芸,从此你已是他的人了,生死与共,荣辱相契,逃不开的。
我悲从中来,娘,你放心。
我成了韦府四夫人。
成亲后不久的冬季,母亲溘然长逝。
房中深处一盏琉璃描花灯罩,被丫鬟轻轻取下,点上一枚手腕粗细的红烛,又将灯罩笼起,房内顿时明亮许多。就这样点亮一盏盏灯,十二梨花折叠屏边的我,看清了他的轮廓。丫鬟悄声退出,一身薄绢中衣的他突然大力拥我,转身绕入屏风后的绣榻,我的八宝玲珑镯子叮当作响,海棠缠枝折裥裙徐徐绽开。
我攥紧他的腕,他一口咬住我的肩,喃喃:“稚芸,稚芸,你是我的。”
我却出奇冷静,并不覚得他有多么讨厌,但,却陌生无比。我用力瞪大眼望他,再一闭眼,又忘记了他的模样。
“稚芸,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你说我韦嘉平有没有君临天下之风?”他大笑,几乎得意忘形。我唇角一牵,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灯火摇曳。帐中薰香媚人。我凝视帐角的一枚刺绣香包,神思漫漶。
三、踟蹰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即使我有母仪天下之相,你韦嘉平却无君临天下之福。
他拥兵谋反而被衡王发觉并斩杀的那日,我在人群外冷冷一笑。
韦府上下三代一百零三人皆赐死或流放。而独独,留下了我。只因衡王近臣裴远禀告说,这位姜稚芸,曾有术士言之有母仪天下之相,何不……
我便到了衡王宫。
眼前一切渐次清晰。团花云纹蝉翼纱帐,双层宫绣帐帷,密密流苏将窗外铺进的晨光筛碎筛细,耀得人眼晕。
床边坐着一个人。我定睛一望,并不是衡王,而是一位梳高髻簪攒珠累丝八宝金凤钗的贵妇。宽衽常服上绣满繁复纹样。若没猜错,这便是衡王妃罢。衡王妃高氏早有飞扬跋扈之名在外,我不由一颤,小心起身:“王妃恕罪。”
“无碍。”她竟温和一笑,声音亦款款柔丽,“妹妹病了多时,衡王叫我过来多看看你。这可终于醒了。妹妹想吃些什么?”
我一时无措,怯生生抬头,长发披垂。王妃微笑,眼神清冽。我知她定是厉害角色,索性心一横,娇声道:“衡王呢?”她拍一拍我的手:“妹妹莫急,衡王出征在外,月末定回。”
“哟!这不是韦家仅存的一位夫人么,怎么到了衡王府?我也来瞧瞧!”帘子外一阵嬉笑。王妃望我一眼,转身招呼:“李妹妹来了。”
这是衡王的李姬,容颜姣美,远胜王妃。我大概明晓她们之间的关系,不由哂笑。晚宴上,我被王妃揽在身侧,李姬隔着一架屏风在对面坐着,周围环绕许多姬妾。舞姬来时,李姬突然笑道,早闻姜姬才艺卓绝,犹擅歌舞,否则焉能入夫君之眼,不如让姜姬献艺一番?
众皆附和。我内心冷笑,父亲从小教我琴棋书画,严令我隔绝声色歌舞,李姬不过是想叫我难堪。而面上依旧温婉寒暄:“李姐姐,我可否献曲一支。”说着,便要取琴。
李姬不依不饶:“这些雅致活儿,我却赏不来!”我略一沉吟,暂是无措。王妃似乎要开口了,但,回廊那端却走来了一个人。
“姜姬曾是侯门绣户的千金,断是不会轻亵之举,您说对么。”他对李姬微笑,而目光却盈盈转来,凝于我身上。我低眉敛顔,陈瑾,是他。
李姬阴恻恻笑,原来虞王也认得她。
王妃做出没事人的样子,拈一颗点心噙在齿间:“李姬妹妹不记得么,姜妹妹从前是山阴侯家的千金,虞王与山阴侯是故交。”
“没料想人世沧桑啊。”王妃轻轻拍一拍手,掸平裙幅的褶皱,抬眼望虞王,“你回来了,那么,你哥哥也该回来了吧。”
虞王恭敬道:“回王妃,衡王已攻下楚越之地,不日凯旋。”
王妃笃定微笑,轻轻抬手:“那么我们先开筵罢。”
我这才觉出后背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宴席散时,我紧紧跟着王妃,生怕落在后面与他相见。孰料他竟对王妃说:“我有几句话要跟姜姑娘说,不知可否。”他依旧唤我姑娘呵。王妃含笑应允。
我犹疑停步,人已散尽。他环顾四周,突然开口:“若我一统天下,你原不愿意跟随我。”我吓了一跳。他自觉失言:“对不起。稚芸。我送你回去罢。”
一路无话。近及宫门时,他含笑轻语:“稚芸,其实当初你本就该被许給我的哥哥。这,我是清楚的。”
他转身离开。我原地怔忡。院内开着梨花,纷纷如雪。
一月之后,衡王陈珩回长安。众人拥立为王,衡王称帝,建国号为衡,立王妃为后,封李姬为淑妃,封我为昭容。
暖日融融,一连数月,却不曾见皇上来昭容宫一次。贴身侍婢安慰说,昭容娘娘,皇上成天被那李淑妃迷住,所以才不到您这边来。论才艺姿容,您都在淑妃之上,娘娘不必担心。
我担心什么,我并不担心。那个男人来与不来都无所谓,只是这偌大的宫室,冷清清的,叫人害怕。
李姬却在这日来了。她笑眯眯要丫鬟放下几匹团花软烟罗缎子:“稚芸妹妹,这是江南新进的缎子,我见着花样可爱,就留了一些給妹妹,妹妹拿去裁新裙子可好?”
我淡淡应酬寒暄。她倒亲切地攀上来,执我手:“妹妹,你也该出去走一走遛达遛达,成天别闷坏了。花园里新进了暹罗来的稀罕花儿,妹妹去看一看呀。”
我欠身答应。她瞟一瞟周围的人,用更小的声音说:“妹妹,你别是怕了皇后规矩重而不敢出去逛?我说你别怕,有姐姐护着你呢!”
我冷笑。还好丫鬟来请李姬说东院充容娘娘有事儿说,李姬才款款离开。
我的贴身丫鬟小声说,昭容娘娘,听说陛下要换太子……
我凛然。现今太子乃是皇后嫡长子陈福。陈福年轻英俊,温文尔雅,深得陛下垂青。他怎么可能贸然换太子!丫鬟凑到我耳边:“娘娘,李淑妃想做皇后……但是做不了,就想做皇太后……”
李姬的确有一子陈祯,但尚在髫龄,改立他做太子,不可能。
耳畔是丫鬟更小、更隐秘的声音:“娘娘,宫里传说,以前有术士帮娘娘算过,说娘娘有母仪天下之相。所以皇上顺利登基,怕也沾了娘娘的福气。娘娘该及早生子,说不定……”
我醒神,严厉呵斥:“住口!这些话,该是你说的么!”
这是我从小的贴身丫鬟小婉,一向与我亲厚。她委屈地跪地,小声嘟哝,换了从前的称呼:“小姐也该为自己想一想才是。虽然小姐有了名分,可皇上连过来也不过来一次……”
我心蓦然一疼,颓然扶着桌边坐下。
眼泪,莫名垂落。
四、同心而离居,伤忧以终老。
月色淡白,宫院冷冷清清。因在病中,我没有参加宫中筵会。喝罢药,一个人倚在榻边翻书打发辰光。小婉为我多移来一盏灯:“小姐身子还没好,不要劳神。”我随手一合书,笑:“谁劳神了?不过是无聊。”小婉抿嘴狡黠一笑:“小姐看,是谁来了,包准不再无聊。”
屏风那边绕过来的,是陈瑾。
他声音清清朗朗:“稚芸,听说你病了。”
所幸宫内无外人,他这般唤我,实在教人害怕。
我欠身:“虞王,我已服药,该无大碍。”
他将一只包脚小楠木盒放在桌上:“这是我从南面寻来的药。记得以前听你爹爹说,你身子一直孱弱。吃了这药,会好一些。”
“虞王……”我诺诺,“谢谢。”
“不要称谢。”他微笑,“……哎,你要做什么?”
我抱歉地站稳身:“我要給您斟茶。”
“你是病人,不要乱动。”他温和一笑,衔住眼底一丝苍凉,“我自己倒便是。”
看他徐徐斟茶,看他眉眼轻垂,一时怔住。他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看你还好不好。记得按时吃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他转身离开。临近门边,忽而又道:“听说,皇上从未曾来过昭容宫?”
我大窘。他冷冷一笑,不再多言。
夜深,正要更衣入寝,却听见宫外一阵脚步:“皇上驾到!”
我惊住,待他入门,也只站在那里发呆。回过神时方拜倒称罪。久久听不到他开口说话,内心惴惴,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只见到一袭玄色暗纹深衣。我一阵眩晕,就要歪倒,却被他一手扶住。我惊怕,要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横抱。
我极力自持,不愿动一丝声色。他已将我置于帐中,醺然酒气扑面而来:“你,就是当年虞王要娶的人呵。”
我一愣。虞王娶我?
“朕怎么会将你让給他。”皇上笑起来,死死擒住我的手腕,掀开我的罗裳,“不是说,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么?即使是假的,也不能将你让給他。夷平韦氏一族,朕也要单单将你留下!”
“皇上……”我做出巧笑嫣然的模样,“皇上……”
“人说你风姿非凡,果然不假。”他定定看我,又扯开一层裙衫,“朕要看一看,一个要虞王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如何!”
他一直在笑,却教我毛骨悚然,不知他是怒是喜。我只有小心翼翼揽紧他的肩,被他包裹被他淹没。
烛火明灭,我看清他的模样,棱角分明,眼眸深邃。我悄悄合眼,将他抱得愈紧:“皇上,皇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金龙,降临到我腹上,盘旋一番又离开。”
“好征兆!”他朗声大笑,“那么朕就来成全你!”
他在我的昭容宫,只留了一晚。从此,再没有来过。而就是这仅有的一次,却让我身怀龙种。次年春季,我诞得一子,取名祺。
生活一下子有了着落。有了祺儿,我不再孤单,每日刺绣,教祺儿认字书法,十分有趣。天怜祺儿生得白皙聪慧,极招人疼爱。我要好好保护他,让他平安长大。将来若能做个太平王侯也就心满意足。
隔着屏风,虞王忧声道:“稚芸,近来可好。”
我并不愿绕过屏风见他。他转身离开。我突然又问:“虞王,当年,你是不是向我爹爹提过亲……”
“是。”他坦言,“只是你爹爹不曾答应。因为他认为,我的哥哥将坐得天下。当然,你爹并没有失算。”
“虞王!”我内心悲楚,似乎听出他语气中的怨。他轻叹:“昭容娘娘保重。”
李姬又来了。不过是想拉拢我对付皇后罢。我并无此意,于是懒懒招呼。李姬突然凑到我耳边说:“如今妹妹亦有一子,妹妹就这样甘心一辈子?”
我覚得可笑。难道她想让我的祺儿卷入争储风波,心甘情愿当她的清道夫?没有这样蠢。我淡淡抿茶:“姐姐,你我要恪守宫妃之礼,不可僭越。”
李姬冷笑:“你想置身事外浑然不顾?做梦。人在深宫,不可能澹泊抽离,全身而退。”她含笑抚过祺儿粉嫩的脸:“你以为,你什么都不争,就能保得他的安全?”
我浑身一颤。李姬复又拥住我:“哎呀妹妹,不要惊怕,有姐姐在呢!你才是母仪天下之人呀,你才有福气做皇后!那姓高的,又老又丑!”
我微笑拂开她的手,兀自刺绣,对她不再理睬。
而针却直直朝指尖戳去。血珠涌出,滴落在绢上,顷刻漫出一小个晕。
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没待我筹划如何对付李姬的时候,皇上竟猝然驾崩。众臣拥太子即位,尊高皇后为圣母皇太后。
高太后以□□后宫干预政事为由,将李姬贬为庶民,留在尚衣局,日日浣洗宫中奴婢的衣衫。李姬怒骂,高呼先帝名讳,祈求上天眷顾。高太后名正言顺地割了李姬的舌头。李姬满眼怨毒,含糊着,都是诅咒。
高太后索性又命人刺瞎她的眼。那一日,太后将我们都唤过去,只见太监将一枚长针猝然刺入她的眼仁。李姬的幼子陈祯大哭。李姬昏死过去,宫中一片死寂。
高太后缓缓扫了众人一眼:“谁若不守本分,一如李姬。”
李姬却还不死心。醒来时,披散一头凌乱的发,横冲直撞,张牙舞爪。高太后又命人斩去她的手足。她翻滚着,血迹满地。
佛祖保佑,快些让她死吧。我强抑着恶心与同情,默默祷祝。高太后对我嫣然微笑:“妹妹心善,如她这样的人,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不值得妹妹同情。这个贱人从前对妹妹多有得罪,如今我也算是为妹妹出一口恶气罢。”
李姬终于死了。
不久,宫中又相继死去若干前朝宫妃。都是极受先帝恩宠的女人。谢天谢地,我以前不过是个长门怨女,一生只被皇上临幸一次。
果然,高太后没有动我。
新帝陈福性情柔顺,凡事都要征求太后意见。久而久之,太后爽性垂帘听政。陈福愈加放纵,歌舞声色,不务朝纲。于是朝中诸般大事全由太后一人料理。我也看出她的泼辣与才能,心中敬畏。
夜里,高太后也会到我宫里来,看我刺绣、写字,含笑道:“真真羡慕妹妹的温柔性情,与世无争。”
我柔声道:“是姐姐德才无双,天下敬服。”
她扑哧一声笑:“连你也跟我说这些?如今这后宫,就我们两个老姐妹了罢。”
我不由微笑,如此亦好。
而她却在这一天拉我到内室,单刀直入:“妹妹,虞王要反。”
我一惊,这与我何干。
“妹妹,你知道,虞王心中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我失色:“太后,不敢。”
高太后目光冷峻:“因为你身上有母仪天下的预言,所以,虞王一直不死心。”
不,不,我不相信。他对我念念不忘,绝非如此。我内心绞缠不定,疼得透不过气来,面上还要做出镇定:“太后,那是人家胡乱说的玩笑话……太后……”我及时落下两滴清泪以表清白。
她语气缓和,扶我起来:“好妹妹,我知道你的为人。只是担心有一天虞王若要反,请记得妹妹要劝说他。或许,他最听你的话罢。”
我心一凉。我知,自己不过是她留下的一个工具,可以安抚虞王的工具。
六、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陈福即位三年后,高太后命陈福封我的祺儿为永王,镇守睢州。而我亦随祺儿去往睢州。
这个结果并不坏。
祺儿年岁尚小,即可得到封号与封地,比那年纪轻轻就废为庶民的陈祯要幸运得多。把我们送去遥远的睢州,也许是高太后想把周围的人清理干净,又覚得杀我没有必要。也许是高太后想让虞王断了念头。也许也许也许。
坐在去往睢州的马车上,没有人送我们。随行的亲信送来一只楠木盒:“这是虞王特地給娘娘的。说娘娘体弱,睢州地远路遥,带着这些药放心。”
我抱紧楠木盒,为这一丝温情暖意泪水潸潸。
我与祺儿在睢州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内,祺儿出落成大孩子,风骨朗朗。这十年内,我亦老去许多,但身子竟一日日硬朗了。
睢州天高路远,但民风纯朴景色秀丽,端的教人喜欢。
却在这一年菊花开时,听闻千里之外的长安,发生宫变。
皇上驾崩。高太后欲临朝听政,遭众臣反抗。高太后动用亲信,将反对大臣一概捕杀,而先帝未留下子嗣。朝中重臣密而反之,诛杀太后亲信。太后病倒,不久崩于寝宫。朝中大乱。虞王亲信欲拥之为帝。但依本朝规矩,新帝不得为先帝长辈。但,朝中已无可立之人。
那么,就让他当皇帝好了。
这些消息从长安传到睢州,也该有一段时间罢。那么也许,如今虞王已是陛下了。
我淡淡一笑,继续用羊毛笔掸扫菊花上的轻尘。
车马嘶鸣。一干行人拥着一位峨冠博带的男人大步而入。
“稚芸!”
我浑身战栗,羊毛笔惊落地上。
是他,瑾,陈瑾。
“稚芸,我来接你回长安。”他含笑揽我,“这菊花开得真好。你还记得么,我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一统天下,你原不愿意随我。”
我突然清醒,豁然开朗。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依本朝规矩,新君当立祺儿。虞王只能做叔王。”
他惊了:“稚芸,你不愿意么……”
我含笑泪落:“虞王,这是规矩。祺儿才是应该继承君位的人。若虞王登基,破了规矩,定难服众。你……认命罢。”
“稚芸,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么?”他蓦然吃痛。
我狠心微笑:“我们没有缘分。你,来迟了。”
烂漫菊花盛开了整个睢州。
十月,朝中大臣皆欲迎永王回朝即位。祺儿莫名其妙,一点欢喜的意思也没有:“母后,是不是有诈,不如静观其变。”我微笑抚他额头:“祺儿,没有事。娘已派人往长安打探,祺儿可以动身。”
我知道,是陈瑾成全了祺儿。
从睢州去往长安的路上,他来了。在车外,他定是要见我一面。我本要拒绝,却一时不忍。
我们在蒿草茂盛的水畔站定。他执我手道:“如今祺儿为王,你就是太后,总算应了母仪天下的预言。”
我冷笑。这句预言,修改了我的一生。这些那些遇见的人,又有几人真心,又有几人是为了沾带这预言的福气。
“稚芸,那一年,我睡在你家亭子内,知道你来看我。那一天,我就向你的爹爹提亲。”他眉间苍凉,“一晃,都许多年了。”
我叹息:“虞王,保重。”他还要说什么,我已转身回车。
车至长安。闻说虞王暴毙。我不曾有泪,只是心头一钝。他是想让我安心罢。
丞相以下皆出城迎接祺儿。我含笑望他,我的儿子。
太尉恭迎,群臣从至,却看见太尉俯身奉上一盏酒液:“昭容娘娘,这……”
我一惊,是他的意思么,是他要我陪他一起去么!
太尉毕恭毕敬:“昭容娘娘,为防高氏谋夺篡位之乱再现,请饮此酒。永王遂即天子位,莫可辞。朝中重臣皆拥永王,娘娘安心。”
“娘娘不必担心身后事。娘娘为圣母皇太后,葬于皇陵。”太尉又补充了一句,“在先帝身侧,虞王陵墓南方。”
呵。原来如此。你要我葬在你的南方,你就可以日日望我了,是么。而我,却生生死死要在陈珩的皇陵内。你我二人,生是无缘,死亦无份。
我终于苦笑,泪落,抚着惊魂难定的祺儿:“祺儿,一定保重。”
执杯,仰颈。
我看见自己十四岁时的模样。
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青砖,簌簌微响。指间缠绕一枚柳枝。轻轻抿唇,就这样,悠悠走过。蓦然看见束发白衫的他,闭目浅憩。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周正端庄的男子,心悄然一动,身已趋前,分花拂柳,徐徐来到亭中。
就是这样望着他,望见他的唇角,他的眉目,他的容颜。又忐忑转身,匆匆疾走。柔软的罗带绞缠飘飞。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当晚的家宴。爹爹含笑唤我,稚芸,过来。
我却躲在螺钿屏风后迟迟不出。只是为了多看他几眼,束发白衫,周正端庄。丫鬟抿嘴微笑,牵一牵我的袖子。我一惊,脸是飞红。终于款款上前,敛衽行礼。
就是在这一晚,我知道了他的姓名:陈瑾。虞王陈瑾。
依旧,依旧是那些韶华辰光,却死在这一句谶语般的诗句里: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