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48、承诺

　　回到住处，褪去外衫，打眼瞧见灯光下堆着一口木箱子与两个精致的竹篮，全用柔软的轻纱盖着，貌似不是屋里的东西，于是问一句正为她打点洗脸水的冷画，道：“窗前堆的什么东西？”

　　冷画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一边回道：“是武大人差人从边境送回来的特产，说是给大人尝尝鲜儿！对了，还捎了封书信来！”

　　婉儿挑眉，这武三思三个月前到边陲巡查防务，不巧正碰上西北蛮夷叛乱，而那统兵的藩王爷一战便丢了性命，武三思临危受命，亲自挂帅，带领藩家军苦战三个月，从嘉峪关一路向西打到党项王庭，在弱水一代与对方核心部队僵持了半个多月。想那战事定然激烈异常，而武三思竟还有这份闲心给她送礼，看来这场仗大概打得差不多了。

　　冷画递上书信，婉儿接过来拆开，只见信中写道：“战事激烈，十一月初八遇伏兵，苦战得托，折了不少弟兄，今形势渐趋好转，不日便可攻下党项王庭。此番数回死里逃生，深觉人生无常，
　　当及时行乐，奈何沙场上空无好酒，待凯旋归时，定与上官大人痛饮一番，以慰今日之苦!”

　　婉儿读过，只觉武三思离京数月，人却变得越发矫情，不由勾唇摇一摇头，将那信纸往火盆里一扔，轰的一声，纸团顿时灰飞烟灭，她也不看那飞灰，便转身洗漱，再无话说。

　　*

　　元宵佳节，守仁闹着要到长安城中逛灯会，婉儿拗不过，只得与他乔装成普通百姓，带了几位身手靠得住的禁卫悄悄混到赏灯的队伍中去。

　　月上柳梢，正是上灯之时，只见街上各色灯盏沿着河滩绵延而去，争奇斗艳，借着月色的光华，竟将洛阳城扮出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河滩、石桥、街巷到处挤满了赏灯的游人，间或有三三两两的孩童提着灯盏欢笑着一路跑过，好不热闹。有年轻的男女聚拢在河滩上，将精心制作的河灯放入水中，不一会儿，河面上便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

　　守仁难得出宫一趟，对任何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婉儿与喜公公并几位禁卫紧紧跟在后面，无奈地看着守仁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扒开人群，只知道往人多的地方挤。

　　几个人生怕闹出什么差子，只得寸步不离护在他身旁，也跟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难免撞到别人的背，踩到别人的脚，风景没看多少，道歉的话倒是说了无数回，简直狼狈不堪。可这小祖宗兴致勃勃，一脸兴高采烈劲儿，并且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大家被逼停下来一起蹲在路边吃了碗小摊子上的元宵。

　　孩子毕竟体力有限，闹了几个时辰，便有些吃不消了，嚷着要喜公公背，喜公公将他扛在背上，初时还能听到他在耳畔兴致勃勃地絮叨些新鲜的见闻，渐渐便安静下来，直接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轻柔绵软，便知这孩子自去会了那周公。

　　婉儿轻轻拍一拍守仁，守仁沉沉睡意中说两句胡话，脑袋一歪，换个方向又贴在了喜公公的背上。

　　婉儿莞尔，与众位侍卫递个眼色，便顺着人流往外撤，忽觉脸颊有些湿湿凉凉，抬头一瞧，只见夜幕之下，漫天晶莹飘然洒落，竟是下起雪来。

　　此时夜色已深，行人渐渐散去，街面上也悄然暗了下来，寒风骤起，没来得及撤下的灯盏不堪砥砺，寂寞地在风里摇曳。

　　雪越下越大，渐成鹅毛之势。

　　为了躲雪，一行人决定暂时避入客栈。安顿好守仁，喜公公便留在房中照看，几个侍从则轮流守在房门外，婉儿见天色尚早，又无一丝困意，便独自到楼下讨些清酒打发时间。

　　刚要往窗前走，却见窗前已有了人，正要换至它处，忽而被人喊住。

　　“这位姑娘，你我真是有缘！”温和沉稳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婉儿回眸，一眼认出端坐于窗前的，正是数月前曾在这座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薛姓公子，当时恍然错认他人，此时再遇，已辨得十分清楚。

　　“好巧！”婉儿点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这般客气疏离的寒暄，令眉目含笑的薛公子微微一愣，道：“并不巧，在下想为当日援手之谊亲口向姑娘致谢，便在这座酒楼里等了三个多月，今个儿总算见着了！”那人热忱地起身离席，笑道：“既然你我有缘，何不共饮一杯！”

　　三个多月才碰上一面，果真是有缘的紧！婉儿不由摇头轻笑，可难得她没有厌烦，反爽快地撩起衣角坐下，自顾自从那薛公子身前取了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

　　这般不拘于俗，与那寻常扭捏女子相比，自有一份洒脱豪爽的气概。

　　薛公子向她抬一抬手中的酒杯，笑道：“那日桥头醉态，让姑娘取笑了！”

　　婉儿托起酒杯，顿觉酒香扑鼻而来，亦笑道：“公子怎知当日是我将公子送到了客栈？”

　　薛公子言笑晏晏，道：“店家描述了姑娘的模样，我便猜到了！”

　　婉儿抿一口酒水，放下酒杯，道：“区区小事儿，公子无须放在心上！”

　　薛公子笑说：“若非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恐怕早已醉死街头，这番恩情，在下牢记于心，只是还未正式介绍过，在下薛绍，请问姑娘芳名？”

　　婉儿将那前半句听入耳中，目光一滞，道：“薛绍？可是城北薛家的大公子？”

　　“正是！”薛绍颇有些诧异，“姑娘识得薛家？”

　　婉儿一愣，怪不得与先太子如此相像，却原来是姑表兄弟。

　　“侯门之家，难免被街谈巷尾地议论，我也只是听到了些传闻罢了！”

　　婉儿的话，薛绍虽然不尽相信，却也无意深究，道：“姑娘还未告知芳名！”

　　婉儿拢起眉心，轻轻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见杯身绘着一支木兰花，便随口说道：“唤我辛夷便可！”

　　“辛夷？”薛绍挑眉重复一句，扫一眼杯身上的木兰花，笑道：“好名字，想来这世上花开千万，也只有辛夷花最合姑娘清淡的性子！”

　　婉儿淡淡一笑，侧眸望向漫天飞雪，这雪越下越大，看来今夜是回不了宫了。

　　薛绍目光悠悠落在婉儿身上，眼中尽是探究，两人围炉而坐，端着酒碗各怀心事。

　　靠窗的位置正好幽静，洞开的窗子框起了白茫茫的雪景，如画般悠远宁静。

　　*

　　开春的时候，武三思凯旋归来，婉儿特意从梅花树下挖出两坛去岁埋下的好酒，又备上几个下酒的小菜，在梨香苑设宴招待他。

　　武三思兴致极好，两坛酒几乎全进了他一个人的腹中，只是他酒量出奇地好，两坛下来竟未见一丝醉意。

　　婉儿对面而坐，侧耳听他讲一些塞北的风土人情，默默吃酒。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听的人屡屡走神，说的人却并不介意，在他眼中，不是幽幽羌管，黄沙满城；不是刀光剑影，一地血河，而是竹叶沙沙，佳人在侧，便是人生一大乐事了！

　　武三思从塞北的气候讲到战场，又从战场讲到当地的民情，直到喉咙沙哑，却见婉儿依旧静静听着，沉默无语，不由微微一顿，半晌，又沉声道：“这回路过长安，顺路拜祭了章怀太子，他的陵寝一直有皇家禁卫守护，维护的很好，你放心！”

　　婉儿不料他会突然提起先太子，目光悄然黯了黯，道：“大人有心了！”

　　武三思见她忽而落寞起来的神情，欲言又止，转而叹道：“看来我不该提这个话题，又引得你徒增伤感！”

　　“无碍！”有些疤结的久了，便渐渐不再疼了，只是这个旧疤会如烙印般永远留下来，只要人活着，它便永远不会消失罢了，“我以为大人会恨他，毕竟他曾经要致大人于死地！”

　　武三思叹道：“立场不同罢了，逝者已矣，他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代人杰，可惜了！”

　　婉儿目光淡淡，没有说什么。

　　武三思抬眸看她一眼，忽而转移话题，朗笑道：“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也便直言了吧！”

　　婉儿一向对他敬而远之，今日邀他赴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自然不会愚蠢到误会她对自己动了情，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兜什么圈子！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有求于他，但愿她这醉翁之意尚在他的能力所及之内。

　　“既然大人如此爽快，那婉儿也便直说了！”她的目光落在武三思身上，见他在西北这些日子，着实消瘦了不少，他的五官本就偏异域风情，此时更愈发地棱角分明，平添几分英气。平常见他，都是一身戎装，难得今日竟穿着素色的常衣，倒是一副文士的打扮，敛去了不少作为武将的杀戮之气，“守仁已满五岁，奴婢想请大人收他为徒，教他一些兵法谋略、领兵打仗的本事！”

　　武三思颇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你会希望这孩子远离是非，做一个逍遥散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婉儿勾起唇角，凝眸轻叹道：“以这孩子的身份，就算他想远离是非，是非又焉肯放过他？奴婢只是希望它日是非找上门之时，他可以有保全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