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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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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隆冬时节,寒风凛冽。窗外冬风就如一个憋着劲儿的倔强孩童,呼啦啦地往窗里灌着风,似不满屋内的人躲在温暖的房中。
槐生伸手把窗关上,用力搓了搓被风刮得生疼的脸,一屁股坐到了炕上,缩着肩膀瞥了眼坐他对面的裹着黑色大棉袄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这中年男人叫老申,是这块区的自卫队队长。不足一月前,日兵大举入侵,烧杀抢掠无一不干,可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奈何正式的抗日部队短时间内抽不出人来支援这里。以应不测,人们便组了个自卫队,村里凡是能使上力的、肢体健全的人都自愿加入了。
槐生也是自卫队里的一员。
老申拢了拢袖子,回答道:“鬼子明天就会来村里征用劳动力,开始修建炮楼。我已安排王家大儿子和你我二人一同混进去,届时便把炸药藏在身上,建楼时趁监事的鬼子不注意,就把炸药连同引线一并埋进那地基里,至于剩下的……再想法子藏到那些个长官的办公地儿去,到时一口气把他们全炸了!”
老申说到最后眼睛都红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日兵入侵的那一天,他的妻儿皆遭毒手,对于这些丧尽天良的敌人,他自然是恨之入骨的。
槐生低着头稍稍想了想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便一口应下。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轻响,来人是槐生新娶的媳妇儿铃花儿,她穿着蓝底白纹的棉袄子,盘着乌黑的头发,清秀面容上挂着浅笑,手里端着一个红色描边的盘子,上面搁着几个糙面馒头,白色的热气悠悠地腾起消散。
铃花儿把盘子放到两人眼前,客气地跟老申说道,“老申大哥,吃点馒头吧。”
老申看着那馒头,便想到了死去的妻子,一时间心里也堵得慌,从炕上起身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先回去了——槐生,我明天一早再来找你。”
“好。”槐生点头,把老申送到了家门口便折回来了。铃花儿坐在炕沿儿边上,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槐生,问他,“你们明天……要去干嘛?”
槐生往她边上一坐,拿起一个馒头咬了口,边嚼巴着边回答,“鬼子要在这个建个炮楼,我们决定要去炸掉它。这样一来,至少能撑到正式的部队赶来支援。”
铃花儿也不懂个中缘由,只觉这行动险恶万分,有些担心而紧张地攥着槐生的衣摆,“你可别出事啊。”
槐生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瞎担心,哪有那么容易出事的。你不是一直说要添件新衣吗,等这次回来我再带你去城里看布样。”
铃花儿没有再说什么,虽然心里还是隐隐担忧,但是又不好说出来,免得影响槐生。
槐生一个人到院子里,蹲在井边抬头望着墨一般漆黑浓稠的天空。冷风依旧放肆地刮着,呼呼的风声就像猛兽发出的怒吼,又像死神发出的招魂令,单单听着就让人心惊胆战,心神不宁。
“唉……”
这夜,一旦开始了,就久久无法平静了。
<二>
天还铺着半边灰的时候槐生就已经蹲在门口等着老申了。与其说他起得早,倒不如说他昨晚上一晚的辗转难眠,于是干脆起身到门外守着,他眯着眼看着远方黑灰白三色渐变的天空,那暧昧不清的颜色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但也没容他想太久,老申便来了。槐生本想着回屋跟铃花儿说声,但想着她还在睡觉也就不去打扰她了,把门带上就随老申走了。
两人与王家大儿子会和后就赶到了村中心,日兵在这里办了个形式上的招人大会,说的是有丰富酬劳的,但无论你走是不走,到时都是得跟着去的,不然包括你的家人在内都得遭殃。
槐生三人便顺利成章的进去了,一些炸药就藏在绑在腰间的布包里,用上衣堪堪盖住;还有的就塞进衣服里贴着里衣,借着棉袄的厚实略作遮隐——虽这般,三人带进的炸药量并不大,更何况自卫队里并没有多少炸药,只是村民照着土方法自制的罢了。
被带来的人脸上表情多是害怕、憎恶、焦虑的,然槐生心中却油生了另一种使命感,虽如此却也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强压心底。
领头走的日兵长了一对倒三角的小眼睛,脸皮松弛下垂,身形也矮小猥琐,这让槐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天在家里被他打死的那只老鼠。
——到时就像打死老鼠一样把他杀死好了。槐生心里想着。
众人像被赶鸭子一样赶到了空地中心,这时已有一辆辆的满载着泥沙石头的军车开了进来,这便是修建炮楼的材料了。日兵那边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出来讲话,内容也无非是一些收买人心的,但是却没有人会去相信他们的鬼话。看着那个“中国人”那般吮痈舔痔的模样,大家心里也是恨得直痒痒。
不一会儿,众人就被分开了,各有各的分工,王家大儿子被分去了运石头,槐生和老申则是一起被叫去了挖地、填砖——这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在稳稳当当地进行着,槐生心中因此多了几分希望——快了,很快就能回家,带着铃花儿上城里添新衣去了。
槐生和老申对立站着,手里持着锄头锄着黄土地,两人皆低垂着头暗接眼神。老申抬着眼匆匆忙忙地扫了几眼四周,确定监事的日兵没有在看自己才快速地把黑色炸药洒进那个刚凿出来的小坑里,又麻利地把并不显眼的引线一道丢了下去,再用黄土掩盖,只留引线的一端露着。老申向槐生看了一眼,见槐生朝自己点头便心知他也办成了,于是便用脚蹭了些薄沙遮住引线头儿,又用鞋尖划了划作了个记号,接着拿了几块砖头围了个炮楼雏形。
之后,两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换了个地继续“施工”,在一片高声的叫骂呵斥和低声的埋怨咒骂声中,槐生和老申已经埋进了不少炸药,而两人身上所剩余的炸药也不多了。老申把自己腰包里那些还剩着的一小部分炸药连着外带的牛皮纸塞给了槐生,说的是,都放一起吧,量小也没什么威力。槐生自是没有推辞,他低头拍了拍腰包,心里隐隐地有了些不甚多的安全感。
然而变故,却也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三>
离槐生等稍远的地方,也就是王家大儿子待的搬运石头的那里,传来了一阵喧哗。槐生循声而望,只见一面目凶恶的日兵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骂着什么,一边用脚踹着一个人——槐生被风眯了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这可着实把他吓坏了——那可不正是王家大儿子吗!
槐生立下就要跑过去,但这腿才迈开了半步就被老申拽住了胳膊,槐生不解而焦急地看了老申一眼,整个人顿时就怔住了。老申的眼神意外的冷静,同时也又充满了漫天的恨意。
“看来他是被发现了。”老申语气平平。
槐生挣脱了老申的手,语速有些急促地询问道:“难道我们不过去救他?”
老申向那边看了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回答槐生:“救?怎么救?拿什么去救!我们就两个人,也不就是鬼子几下子的工夫,你现在过去的话,我们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就全白费劲儿了!给我老实待着!”
槐生两手都在发抖,他有些恐惧地看着老申,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为了国家为了村民统统都是借口,老申实际要干的,不过是为他自己的妻儿报仇罢了。
他和那王家大儿子,都被利用了。
槐生缩着肩膀弓着背,眼睁睁地看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家大儿子被几个日兵给架走了。他回头想跟老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想到了铃花儿,甚至有些后悔了,他想回家了。
<四>
夜晚。
今夜的风刮得比昨夜的愈发的狠了,那风如有实质般的,一下一下地鞭打着人们的身躯。槐生两手环着自己的身子,漫无目的地在空地上走着。他已经不想和老申处在一个屋子里了,他知道老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而他不是,他还有铃花儿,他们该有大好将来。若不是日兵的入侵,他现在应该在暖和的屋里,抱着铃花儿,一起勾勒着未来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在心底又狠狠地诅咒了日兵。
槐生找了块可以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打算着今晚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了。可当他闭上眼睛还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后,劳工们住的那一排木屋已炸开了锅——日兵们高举着枪支,把原已经睡着了的劳工们都给轰醒了,一个个的都被赶到了空地上。
只着单衣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地站着,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身子一如抹着树梢的零星叶子,恍若一阵风吹过都可将他们吹散……
槐生见架势也明白了——是王家大儿子经不住日兵的严刑拷打,把槐生和老申一并给供出来了……
就像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已是气若游丝的王家大儿子像一只死狗般被日兵拖到了人前,双脚在地上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槐生吓得屏住气不敢呼吸,生怕躲在暗处的自己被发现了,他缩了缩身子,开始寻找老申的位置……
当他看见藏在人后的老申时,老申也瞧见了他。槐生待的地方暗,老申估计也看不大清,但是槐生却看得真切的,老申的脸惨白惨白的,白里透着青,就像索命的厉鬼般骇人。槐生打了个寒颤,又往里缩了缩。
老申被日兵一把扯了出来,被日兵抓住的老申就像触了电般,疯狂地挣扎着,四肢并用地往日兵身上招呼,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老申被狠狠地推到了地上,脸被日兵踩在脚底,灰头土脸的脸上已经扭曲的五官透露的全是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槐生的方向,眨都不肯眨,那眼神宛若冰冷的毒蛇带着致命的诅咒,缓缓地缠上了槐生的脖子——槐生不敢看了,他紧闭着眼睛,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砰——砰——”
两声枪鸣划破夜空,消散在风中,那风似乎带上了血腥味般,槐生两手抓着头发,明明是数九寒冬,他的额上却硬生生地逼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竟有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日兵竟然在朝自己这个方向跑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自己躲在这里!
槐生吓得六神无主,站起身来就想跑,却发现双腿竟有丝丝麻意,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强压住难受的感觉跑开……可惜他的速度是远远落后于日兵的,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槐生眼尖,瞧见了几米之外有着一间小木屋,他喘着粗气,往那木屋而去……
刚踏进屋子,槐生一个转身就把门给拉上,然后立马放下门闩。他气息紊乱着,倒不是跑得多么快了,只是被吓得连气都喘不匀了。槐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里已知无望……
他的眼前闪过了好多人,早逝的父母、交好的朋友、血淋淋的王家大儿子、可怖的老申……还有,铃花儿,此时他在后悔出门前为什么没有和铃花儿再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槐生吐了口唾沫,视线移到了自己的腰间上……
<五>
日兵踹开房门的时候,槐生倒是一反常态的冷静了。
他就那么大张着双腿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鱼贯而入的日兵,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还握着一支火折子,而正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一张牛皮纸上,推着一小堆炸药……
“呵……”槐生冷笑出声,这笑已分不清是在因何发笑了,或为对方,或为自己。
起码让这一切,有个了结吧。
他想着,动了动手中的火折子……
<六>
自从槐生随老申走后,铃花儿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没有来由的,她就是放心不下。
已是夜深时分,但她总是睡不着,心里想着槐生这会儿在干什么,要多久能回来。
“咦?”虽然隔着窗,但她还是看见了远处的天这时竟是一片橘红,映亮了那半边天。
铃花儿一下子坐了起来,趴在窗上往外看着,心想,这是怎么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