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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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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故人
秋叶城的秋天向来以秀美明朗著称,三水环绕中的秋叶山城此时已经枫红满地,秋风乍起,陆家医馆门上轻薄的竹帘微微荡起,趁机卷进来几片枫叶。
息辕觉得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看着一身白衣坐在案前书写的疑似故人和看得目不转睛的叔叔,不由缩了缩头。
安坐在陆老身边的男人本来是在安静誊写医案药方的,听到息衍那一声似笑非笑的“小白”,便停笔抬起头来。
“这位将军有事?”他问道,脸上有几分不悦,丝毫不加掩饰。
“没事,顺口叫叫。”息衍将烟杆叼进嘴里,又赢得医女阿行的一个眼刀。
男人尽管不悦,但为息衍写起医案来却极是认真,他端坐的身体挺得笔直,握笔的姿势也极为优雅方正,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浑然的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在书写医案,而是在书写战报或者奏章,他的左手边放着一只纹理朴素的青色镇纸,配了拂在一侧的白衣,无端多了几分肃杀。
息衍看着面前的男人将医案连带一张药方写好,又极为迅速地将药材分类抓好,手法极为娴熟,竟连药戥子都没有使用。
随后他看着男人的手将药分类包好,连带整理好的几张纸一起递过来。
“多谢。”息衍却并没有接过药包,他将这男人的手腕捉住按在药台上,攥紧了按了按。
“做什么?”对方盯着息衍,眼睛里无悲无喜。
小女孩阿行倒是发起火来,她简直暴跳如雷:“对啊,你做什么?!”
男人挥手制止了阿行,挣脱了息衍右手的掌控,依旧将药包递了过来,神色平静。
息衍拿起药包转身而去,息辕自袖袋里掏出一枚金铢放在药台上,向陆老告辞。
“哎呀,怎么了这是?”陆老一直在与下一个病人絮叨,仿佛现在才发现气氛有异。
“是……白将军么?”走到枫林街上,息辕的脑子乱哄哄的,他感觉有至少一百个人在自己耳边喊着起床的号子,与息衍策马良久方才将心情略略平复,终于忍不住问起。
“不是他白大将军,还能是谁?”息衍随手将药包扔进路边的花丛,好似憋了一肚子的气。
“那白将军他,他怎么不认得叔叔?”息辕小心翼翼地问,然后他想起什么,虽然觉得混乱,仍挺直身体道,“他必定是装的,叔叔并未着甲,但他一见面就喊叔叔将军。”
“你怎么一到我面前就糊涂?二十几岁的人了,也不知是我太纵容你还是你太依赖我。你身上这身可是东陆闻名的匕月铠,又以侍从的姿态站在我跟前,他要是一眼看不出我也混过个什么将军当当,便枉为白毅了。”
“嗯……”息辕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糊涂,任谁看见天下皆知死了数年的人物重新站到面前,都忍不住要犯糊涂。
“伪装的可能未必没有,但也许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吧,我问了医馆的童子,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也好,”息衍将烟杆自马靴上磕了磕,突然大笑起来,“只是他白大将军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了多少次也还是让人生厌。”
“我却觉得有点怀念。”息辕小声说,他不记得叔叔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恩?”息衍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打马而去,只觉有说不出的潇洒写意,简直秋风得意马蹄疾。
一个时辰后。
息辕在枫林街一径的草丛里摸了半天,终于将之前息衍扔到这里的药包捡了出来,虽然为叔叔的“反复无常”倍感忧虑,但既然大夫开好了药,总还是吃了的好。
在他顶着几根杂草上马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前来报告,息衍定睛一看,正是早上那名送文书来的军士。
“将军,”军士道,“半个时辰前刚统计过,营里又有百多人生了病,依将军吩咐,已将他们都送进单独的营帐,但军医已经不够,庞都尉请将军签发军令,征用城内的医馆大夫补充,文书已经拟好。”
息辕点头接过文书,用随身小印盖上交给这个军士:“你叫什么?”
军士道:“属下彭方,是后军治粟司庞都尉麾下。”
军中并不设专门的职司管理医官,全都归于治粟司管辖,这庞都尉正是息辕此时在军需上最为得力的人手。
息辕将此人记下,突然记起一事,又对他道:“若是征到西平街上陆家医馆,先带到我的住处来。”
彭方告退后,息辕便怀揣着药包往回走,快到长街尽头的时候却策马而立——一队士兵带着一群女子前行,临街的住户有看见这只奇怪的队伍的,免不了指指点点。
息辕喝止了那队士兵,问道:“怎么回事?”
领头的军士回禀:“将军,这是我们征来的女子,她们都是自愿入营照顾伤兵的,每人一天两斗的莜麦。”
息辕登时怒意全消,果然见她们脸上带着忧愁而尴尬的神情,但并却没有多少哀戚之色,心下了然,挥挥手准备叫他们继续走。
“从将军身后那条巷道转自西平南街出城,要近上许多,西市已歇,周遭没什么人烟。”息辕闻言一惊,转头去看,却见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侧。
“既然是……你们就转西平南街出城吧。”息辕不由有点紧张,眼前这个男人自家叔叔已经认定他是白毅了,但是他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让息辕觉得害怕而雀跃。但白毅总归是有道理的,稍微一想就该知道,城中人多口杂,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女子只是去照顾伤患的,见了自然就会有一些令人尴尬的指摘,这样的行动,自是越少人看见越好。
“息将军寻我何事?”目送着士兵们护送着女人们远去,白毅走到息辕马前。
“白……白先生,”息辕下马,看见白毅身上背了只很大的医箱,足有二尺来高,但他却站得笔直,让那医箱显得颇有些累人,忙道,“我骑着马,医箱放在马背上吧。”
“也好。”白毅同意了,自己动手将医箱捆扎在息辕的马背上。息辕见他如此自在,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这匹马自然是不能载人了,两人便并肩而行,二人俱都英挺高大,卖相颇为不凡,一路惹来沿街不少贵女的目光,息辕暗暗比了比,发现自己如今和白毅一般高了。
“白先生,我冒昧一问,您的名字是什么?”息辕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些军机之事的。
“他们都叫我白先生,同你一样,”白毅转头看向息辕,脸色极是平静,“陆老和阿行都喊我小白,你是不行的。我姓白,关于自己的来历,只记得这个。至于其他,倒都了熟于心。”
他虽说的不动声色,但息辕却莫名在其中听出了“可堪为师,尽管来问”的意思,也不管方才白毅以平淡自然的语调自述被称为“小白”之时有多么奇怪,便真的虚心求教起来:“白先生方才是为了那些女子的清誉吗?”
白毅道:“也不全是。”
反问道:“想必息将军是要长期镇守秋叶的?”
息辕道:“正是。”
白毅道:“别小看那一队改道的女子,军心和民心,就都在这种小事中了。息将军要长期镇守,民心和军心缺一不可,军心为根,民心却是本,连息将军都会误解,何况秋叶城中的普通百姓?如若明日秋叶城中处处传扬起贵军掳掠女子蹂躏的谣言,息将军将如何自处?也许今次不会,但难保没有下一次,下下一次……至于那些女子的清誉,能保住自然是不错的。”
息辕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补充道:“还要将军中文书于方才他们走过的大街坊市再宣读几遍补救。”
白毅道:“你有这份心很好,这乱世当中,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息辕道:“叔叔亦常有此叹,那先生呢?”
“我?”白毅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反问道:“小息将军,你和你那位叔叔,都认识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