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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吃人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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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府中大管事崔绪。
“竟不知,我的闺房崔管事也能随意进出。”方寻仙撑着坐起身,她方才着实被惊了一惊,先前又被往年旧事所魇,出了一身冷汗。漆黑如锻的头发黏在有些湿意的脖颈间,黑白映照,显得异常柔顺纤弱。她看着坐在床上,再抬起眼望着床前站着那人,眸光漆黑灿灿,似有光华流转。只是那光好似锐气,掩在眼底内腾腾不可遏。
崔绪神情不动,他居于高处,便也自然而然的垂着眉眼。“外头出了些动静,正临着枕云院,小人便斗胆进来看看四小姐是否安然。”
藕荷色的帐子在轻轻晃动,方寻仙的目光移至上头,轻轻笑了一声,“我是否安然,崔管事可看好了?”屋子里头静静的,似乎能听见她微有不稳的气息声。
崔绪不言语,拧着长眉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会才沉声道:“四小姐无碍,小人也放心了。”他足间转动往外间去,稍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旁边的池子,四小姐往后还是绕开些走。”
方寻仙怔了一下,再抬起头,只见崔绪已然转出了纱屏往外头去了。他步伐利落,一身藏青色长袍显出少有的矜重。虽不过是个府里头的下人,可神情气度不卑不亢。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寻常的管事。
“袖袖?”方寻仙接连唤了两声,从外头才姗姗进来一人,隔着纱屏见礼道:“奴婢翡翠。”
“翡翠——”她跟着喃喃了一遍,诧异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那名唤翡翠的丫鬟声音平稳自持,“有个丫头落了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活气了。”
方寻仙凝神听了听,果真还能听见些从外头传入的细末响动,她立即扯了件衣裳披在肩头准备下床。然一低头,便见床前有几个浅淡的湿脚印。
翡翠不似袖袖,见方寻仙往窗子边去,也不横拦,只等着窗子开了半道缝,才轻轻喟道:“小姐,那人还在池子边搁着呢。”
窗子被掀开,檐上的雪水顺着落下,一颗正滴在寻仙的手腕上,端的是冰凉透心。越过院墙往外,不远处便是那小池,池水碧墨。池子边上了围了几个人站着,不远处的水池边上横卧着一人,一块白色巾布盖着头脸。只那人身子悬在池边上,一只手垂落在水中透着惨白,被仍未平复的涟漪水波带得微微晃动。
忽远处跑来一个婆子,直扑着往池边扑过去,只是被两个小厮合力拦住了。那婆子过不去,便赖在地上哭天抢地,“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地就这样狠心舍了你娘去了!”
寻仙微微皱着眉,那婆子正是前晚上摸黑来她屋子的崔婆子,不想她那个女儿今日便溺毙在这池子里头了。她发怔了一般轻轻吐道:“好凶的池子。”
池子边上站着一人,忽地转过头,目光正对着方寻仙所站的这个窗口,像是听见了她这话一般,正是崔绪。
翡翠愣神并未来得及听清这喃喃轻语,遂又问了声:“小姐说什么?”
“这池子前些日子累得姨太太落水,这才几日又出了人命,可不是凶的很。”方寻仙脸上带着惧意,“想是……池子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翡翠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垂下头想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小姐当真觉得这府里头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是有鬼怪作祟?”
“你怎地这样问?”寻仙诧异转过头,“自然是信,不然哪会生出这许多离奇的事来?”她挪动步子,往回走了几步,口中犹自心神不安的喃喃道:“正好圆通寺的大师在的,应当给这水池子做做法。”
窗外仍旧传来那婆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喊,撕心裂肺似得钻进人耳中。翡翠过去将窗户重新关上,这才稍稍阻隔了外头的声响。“奴婢也是信的。”她低声回了一句,只是话音冷淡,倒是听不出有几分敬畏鬼神之说的心思。
寻仙坐回软榻上,见手边小案上搁着的熏香铜炉内烟气几近断绝,便掀开了小盖,拿铜著将里头的香沫拨了几拨,袅袅一缕立即腾空了起来。
翡翠捏着袖口立在不远处,见她神情专注在眼前事物上头,好似已将先前所见之象都抛了开去。可分明刚才还是一副惊惧怯弱的模样,转瞬又怎么这般无甚事事了。这位四小姐,好生奇怪……翡翠悄悄打量,心中竟生出许多疑惑来。
寻仙弄罢搁下东西,抬头见她立在那瞧着自己像是入定了一般,遂又是娇憨笑啐道:“怎地这般看我?”
翡翠立即垂下双眼,做了惊慌失措的模样道:“奴婢不敢。”
“让我猜猜你方才在想什么——”寻仙拖着腮,漆黑发亮的眼眸在那丫鬟的身上转了一圈道:“你定是在想,这小姐怎变脸这般快,莫不是个没有心肝的?”话刚说完,她便已经用帕子掩着唇咯咯的娇笑了起来,笑声清越犹如山涧清泉溅越。
翡翠呆了一下,自己心里头不过片刻才生的心思就这样被人看清了,可见方寻仙这会又的笑得这样开怀,心里头的疑惑更是增添了许多。只她原本便不是这言语伶俐之人,一时立在那里也不知如何做好。
“翡翠,你先前是在哪里当差的?”方寻仙笑罢又继续开口,她声音绵软,又带了几分笑意,很是给人亲近的感觉的。
“回小姐,奴婢是前两年入府的,一直在枕云院。”翡翠不料方寻仙会问她自己来历,思虑着回道。
寻仙抚掌笑道:“果真好,那说起来,你倒也一直是我这院子里头的人,原本是不应该起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她脸上含着笑,就连着眉眼嘴角都带着纤柔娇憨的意味,偏偏说出来的话叫人稍稍细嚼便会生出许多意味来。方寻仙捏着帕子的那只手指了指翡翠真捏着的袖口,笑吟吟的问道:“捂着什么东西来,又不拿出?”
翡翠当真吓了一大跳,自觉没有显露半分,怎地就被这四小姐晓得自己袖子里头藏了东西的?而且这东西原是她几经犹豫要拿来给她看的,可……方才见她神情变化莫测,臆她怕是在外头几年受了刺激心神不全,这才又踌躇不拿出来。“小姐是如何晓得的?”
方寻仙斜斜的依坐着,手指绞缠着帕子,眸光一转,端的是难掩的风风流流。“我闻见你袖子里头钻出阵阵恶臭,好不呛鼻,想你也不是这般不洁之人。”
翡翠惊诧不已,自己抬了袖子凑在袖子里头闻了闻,却哪里又有什么怪味,不由心中更是奇怪。只已经被人看穿了,她便再也不扭捏作态,在方寻仙面前跪了下来,将一直捂在袖子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捧在手心。
“咦,就是这么个东西吗?”寻仙远远的瞧了一眼。是个碎布缝的小人,不过做的粗劣,眼耳口鼻俱是没有的。
“小姐……从未见过这东西吗?”翡翠问道。
方寻仙睨了她一眼,带了几分嗔怪道:“我自回来都有你们左右陪着,我若是见过,想来你们也该晓得的。”
翡翠点头,又道:“小姐原是不该知晓这东西的。这东西原本埋在院北角那棵槐树下头,只前几日下了雪,奴婢督着几个婆子却铲雪才在泥里头翻了出来,想是当初埋这东西的人,埋的浅,也未想到会有人去那地方动土。”
那东西上头的确是沁入了泥土,显得漆黑邋遢。
“奴婢方才府里头两年,却也晓得府中老太太老太爷最重神鬼之道,何况厌胜之术便是搁在哪处都是不得好的。”翡翠将那东西翻转,之间背后缝制脱了线,里头露出一小段布头来。她将那布头抽了掀开紧裹在外的一层桐油纸,平整展开捧在手心。“小姐,奴婢识的字。”
方寻仙倒是不甚在意这些事情,转着头拨弄方才执着的那只铜著。虽只是铜质的玩意,可做得十分精巧,薄得不过树叶,左右晃动便犹如柳条摇摆,便是形状做也是细长如柳叶。“念来我听听。”
“上头就八个字——丙戌,甲午,丁巳,庚子。”
方寻仙轻轻“咦”一声,带了三分惊讶七分笑意道:“是我的生辰八字呢。”
翡翠见她丝毫不急,只仿佛见着了什么稀奇好玩的事情一般,心内大奇。遂又仔仔细细的瞧着眼前这位方四小姐,生出许多说不出的怪异来,暗暗疑道——这小姐是当真不知压胜为何物还是那日夜里失了心智了?这般事情,竟也能笑得出来。
“近前来,再让我看看。”寻仙转正了身子,探了目光去看。翡翠起身近前,她方才细看了一眼,便听有人掀了毡帘入内。寻仙抬头见来人是袖袖,红着一双眼,不知是为了何事。她又扫了翡翠一眼,见她已将东西都装回了袖子里头。“这又是怎么了,和谁拌嘴了?”
袖袖便开了口道:“那些个小厮,说起话来各个牙尖嘴利的,不过是瞧着我们院子里头的人好欺负罢了。”说着便要哭将起来。
翡翠是与她睡一屋的,十数日下来也处了些情谊,便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外头的事情别说了惹小姐难过。”袖袖听后想了想,正是这个理,便抹了抹泪,强笑着道:“方才给小姐做了碗珍珠翡翠汤圆,过会子便好,小姐以前最爱的。”
方寻仙抿着嘴笑喟道:“这模样倒还不如哭着呢,至少还可担个我见犹怜。”被这一打岔,二人便没再继续说这事。
却说到了夜间,袖袖陪夜,翡翠便一个人在自己屋内。吹了灯辗转反侧,仍是被什么事情堵在心里头睡不着。遂钻出热融融的被子披了衣裳将床边上灯亮了起来,就着那微微袅袅的烛光开了床头木柜子最下层的一屉抽屉。
她想起方寻仙的那些话,尤觉得十分怪异,凑近了烛火将那压胜之物翻来覆去的瞧。这东西虽然腌臜了些,却也当不得臭不可闻几个字。正想着,外头响起了几道敲门声。“翡翠,你睡了吗?”
翡翠立即将东西塞回了抽屉,趿着鞋出去开门,“大晚上怎不好好休息?”
那人正是引录,原本娇花似得的脸受了姨太太一巴掌,仍是有些肿。又加之那夜受惊受吓吐了血,方寻仙怜她便让呆在屋中休养着。“我日日呆在屋中时日也过得颠倒了,这会入了夜反倒睡不着,看你屋内还亮着灯变过来瞧瞧。”
翡翠忙将她拉进了屋子,引录自持不肯同她一道上床煨着,只肯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头。翡翠只好将暖在被子里头的汤婆子塞在她怀里头,“我瞧你哪里是睡不着,定然是想着小姐的事情呢。”
引录不言语,面色有些发苦。“我这身子有病气,不好去小姐面前叨扰。”
“小姐好着呢,你放心罢。”翡翠想了想,又道:“姐姐是府里头长大的,那小姐这回来同以前有不同吗?”
“不同?”引录诧异的望着她,仍是颦眉同以往对照了一番,只她也不算方寻仙的贴身丫鬟,知道的也不细致,“倒是没什么不同,只前些年小姐年岁更小些,性子自然也更活波热闹些。这次回府,我倒是见过两次她神情呆怔不知在想什么,少了许多活气似的。”引录不疑有他,只以为是翡翠方才接触这位方四小姐想多问些也好摸对了主子的脾气秉性。“到底三房人少,三老爷和三太太都都去了,若不然……”
翡翠晓得她要提的是姨太太前日来闹那事,转念又想起下午一事来,“所幸姨太太不肯给妍小姐出殡,如今自个儿锁了驻春院倒也干净。”
“小姐知道了?”
翡翠点头,“下午几个婆子在堂下大嗓门的说这事情,小姐哪里会听不见。”说的正是姨太太安静了两日,今个下午忽然将做着法师和尚通通赶出了驻春院,闭了院子说是不给妍姐儿出殡,要等老太爷回来主持公道。老太太没法,只得由着她去疯。
引录愁着脸叹气,过了会才道:“再过不了几日云中姑娘要回来了吧?总能给小姐做个伴了——”
“姐姐以为,云中姑娘真能同小姐真心实意的作伴?”翡翠偏过头去扯着嘴角问道,问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