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青琦

45、魇起一念间

　　不过是想取悦您，要这般狠心么。云都大人？

　　那声音居然委屈娇嗔：我是您的雨初啊！您赐给我的名字，云起雨落之初，以记您与我的百年姻缘。您说您因我而生，为我而来，您都不记得了么？不记得也没关系，如今我醒了，可以慢慢帮您记起来……

　　“给我适可而止，魇鬼。”姬云都额头青筋毕露，五指按在石桌上，深深陷了进去！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难听死了。

　　魇鬼还在继续撒娇：您唤我雨初好不好？在凤凰时我就看见了旧日皮囊，保养得极好，您也很高兴。我常见您对着我的皮囊失神。只是它里面住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一点不爱惜，来日要教她狠尝苦头！您助我回去，待我修得长生，与您日夜不离——

　　姬云都怒火满腹，心神大动，越发被魇鬼拿捏。

　　眼前景致也分辨不清，只觉那画中女子走了出来，雨初的眉眼，魇鬼的诡笑，毫无违和得揉在一张脸上，却引她心头作呕。

　　她想也没想，拿起一旁墙壁上悬挂的铁剑，凌厉劈下。女人被一分为二，血液迸溅她一身一脸。

　　然而化作两半颓然倒下的尸体还未消失，同样装扮的“雨初”再次出现，几要逼到眼前。

　　姬云都手中剑毫不迟疑，一招腰斩！更多的血濡湿了眼睛，周围似乎都变成了红色。但“雨初”似乎多到斩也斩不完，从画中、墙壁中、石桌上，密密麻麻浮现，向她逼近。

　　姬云都目光毫无温度，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断肢横飞，头发似乎被血浆完全湿透，滴答垂落黏腥的血。

　　渐渐地，所有“雨初”的眼角开始渗出血泪。

　　一念光电，原本多到数不清的叶雨初，又变成了最初从画里走出的那个。

　　她脸色苍白像个尸体，面具般的诡笑消失了。神情扭曲，喉咙里发出凄厉嘶喊：我不甘心！人只有一世，死了便死了。您再清楚不过，否则也不会有我！输给我未生之时那人，再妒忌也无可奈何。可为何在您心里，我还不及另一个替身！

　　姬云都恍若未闻，操纵生杀的手将剑送入幻象体内，腥血四溅，映得她眉目酷冷：“雨初就是雨初。你是我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

　　魇鬼缓缓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长剑。神情居然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诡笑，亦不再声嘶力竭。

　　云都大人，您杀不死我的。就算我是个错误……那也是您造的孽，种的因，结的果。这世上会陪您到地老天荒的，只有我！

　　姬云都眉间戾气陡生，不欲再与它纠缠，轻声念起什么。古老晦涩的语言，尚不曾被人世流传，更遑论破译听懂。

　　眼前幻象化作一缕青烟，倏然消失。

　　停下、请您停下……您伤我三分，自伤七分，何必赶尽杀绝！

　　魇鬼高傲不复，一缕执念被无名火焦灼，几要神魂尽灭。她终究，是依附姬云都的存在。

　　幻象被彻底打破，声音再度回到脑海里，似乎极为难受，不停挣扎求饶，时而委屈撒娇，时而放纵淫|荡，时而厉声叱骂，最后只是低声诉哭，终于渐渐不支，怨慕交加，皆化作一声冰冷诅咒，带着无尽怨恨不甘：

　　您会后悔的！姬云都……是你负了我！

　　姬云都双目依然赤红，尚是神志不清。当啷一声铁剑掉地，她茫茫然站起，冲出了地下室。

　　*

　　回到自己房间，程菲菲依然不肯放开雨初，只拼死抱住。

　　她无法，只好卯足了耐心：“菲菲，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别怕，告诉姨姨。”

　　程菲菲不再哭了，可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叶雨初趁机环视一眼房间，雪白的墙壁、整齐的布置，完全是乖孩子的标配。甚至连一点女性化倾向都没有——雨初没看到任何芭比娃娃、玩偶抱枕之类。甚至房间里除了黑白两色都再无其他颜色点缀。

　　书架上所有书籍都被包上白色封皮，收拾得相当规矩。只有一本摊开的书，非常厚。她视力不错，相距不过几尺，仔细盯着那本书看，勉强看清了一些字，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浮士德？

　　联系到姬云都之前说程菲菲有轻微自闭，她恍惚觉得，不能用正常孩子的标准来衡量程菲菲……至少有些方面不能。但这样聪慧的孩子，却过得不快乐。

　　她爸爸程黎，到底去了哪儿？为何对她不闻不问？

　　“姨姨。带菲菲找爸爸。”在叶雨初思忖的当儿，一直闷着的程菲菲终于开口。她心底松口气，心想这孩子终于不再做闷葫芦了。口中直哄：“好啊，你先告诉姨姨，爸爸是什么模样的呀。”

　　程菲菲松开她，走到大衣柜旁边，一把拉开，拖出个大箱子。又摸出了成人用登山包。小小的孩子认真拉开包链，一副严肃模样。雨初好奇她要作甚，便耐着心等她。

　　可越看越觉得心惊：程菲菲的箱子里，装满了匪夷所思的东西。头灯、矿工帽、折叠帐篷、军用水壶、钉鞋、压缩饼干、冲锋衣、雨衣、手杖、吊索……她有条不紊地把东西陆续装入背包里，动作很快，一点儿也不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这些东西看起来并不是一次性买齐的，而是后来慢慢凑出来的。

　　程菲菲的执念……或许比她以为的，要深得多。

　　叶雨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菲菲，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程菲菲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亮的吓人。叶雨初话到唇边却一时发不出声。程菲菲却轻轻问道：“姨姨，你说谎了吗？”

　　她支吾着，菲菲转身跑到书桌旁，从笔筒里拿出一根有些奇怪的笔。回头又确认了一遍：“不要骗菲菲。”

　　叶雨初仔细回想了下：如果真的有程黎的线索，她的确会帮一帮程菲菲。凤凰那边再请两天假，大不了扣工资——这孩子着实可怜。

　　这个念头笃定后，叶雨初也就没了压力，点头：“不骗你。”

　　程菲菲拉过她的手，放在面前。

　　“怎么了？”叶雨初挑眉，想知道她小脑袋里又钻出什么奇怪想法。程菲菲旋开那支“笔”，她才认出其实是一支口红。程菲菲用口红在在手背上涂了个漂亮的唇形。

　　“这是什么？”叶雨初不解，等她解释。

　　“信任。对忠诚回之以吻。”程菲菲严肃至极。

　　叶雨初被她小大人的样子搅得哭笑不得。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又问：“那对背叛呢？”

　　程菲菲目光暗了下来，咬咬唇：“惩罚。对欺骗回之以牙。”

　　她突然心神一滞，不知是因为程菲菲的话，还是因为她说话时阴沉的神情。

　　她下意识叹息，揉了揉程菲菲柔软的头发，低声道：“菲菲，你还太小。很多事还不懂。”

　　程菲菲却睁着大眼睛看她，眼底突然雾蒙蒙的。

　　这个孩子的眼睛会说话。最开始，她组织语言那么困难，叶雨初甚至一度以为菲菲智力上存在问题。后来才发觉实在是错得离谱。

　　也许产生认知错觉的，不止叶雨初一个——程菲菲脸颊瘦小，身体更是感觉像只剩了骨头。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但就算是营养不良，肯定也不是程家“虐待”，更可能是除了程伯伯，其他程家人，很难和她真正交流。

　　程菲菲菲菲动了动唇，似乎又回到初见时，睁着茫然双眼，似一头迷路的小兽，跌跌撞撞让人心疼：“姨姨，抱。”

　　叶雨初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轻轻抱住了她。

　　“姨姨。”程菲菲尖瘦的下颌骨搭在雨初肩头，在她耳边细细说，“菲菲不喜欢这句话。两个星期前我做梦，看到爸爸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是说了这句话……一模一样。然后他就消失了。姨姨，你不会消失的。你从画里走出来，就不会回去了。你是来帮菲菲的，对不对。”

　　叶雨初静静听她说完，没有漏掉奇怪的细节：

　　从画里走出来的？还是……从话里走出来的？无论哪个，都说不通。菲菲究竟在想什么？

　　“爷爷说，因为姨姨走了，所以爸爸也走了。现在姨姨回来了……爸爸也该回来。”

　　程伯伯说的？我走了？

　　叶雨初飞速思考：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菲菲，你爷爷有没有同你讲过，姨姨以前的事情？比如，姨姨是怎么认识你爸爸的？”

　　程菲菲凝视叶雨初，视线一点一点滑下，最后落在她手背上，上面画好的唇印依然圆润漂亮。

　　她是值得信任的姨姨。

　　爷爷说不能乱说的话，可以对姨姨讲。

　　女孩子轻轻点头：“有。姨姨是爷爷的学生。”

　　叶雨初茅塞顿开，思路被这清淡的一句彻底打通了关节：程菲菲口中真正的“姨姨”，是她的母亲时澜，而不是她。

　　程黎的失踪，是母亲那一辈的怪事。如果说为了安慰程菲菲，程伯伯不愿直言程黎失去联系，只说和母亲一同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模糊小孩子对死亡和失踪的恐惧，那也可以理解。

　　那么菲菲一定见过妈妈的照片。这样也就可以解释菲菲一见面就叫自己姨姨。和很多人一样，她也被极为相似的容貌蒙骗了。

　　她突然想苦笑：这样……到底算不算骗了她？

　　但程菲菲的话还没完——

　　“还有，爸爸喜欢姨姨。”

　　叶雨初只觉自己听错了：菲菲她刚才……说了什么？她每个字都听清了，只是合在一起觉得荒谬到无法接受。

　　程黎和妈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菲菲眼里，叶雨初就是姨姨。她拉住雨初的手，一字一顿再强调了一遍，神情认真到无以复加：

　　“爷爷不叫我乱说。但我都知道。姨姨，爸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