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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大人们(一)失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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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晴阳还是没能记起太多事。
虽然所有人都跟他说有些记忆忘了便忘了,不记得也是福气,可当回首过往一片云雾迷蒙时,对于未来他也有些失去前进的勇气了。
他不确定旁人的述说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的,他害怕丢失了根本,也担心失落了恩仇。
唯一庆幸的,他还记得槐真,还记得这一身刻在骨血里的医术。
就连自己都感觉奇怪,在山涧旁醒来,疼痛下摸着后脑一块鼓包,沈晴阳只问了自己三个问题:这里是哪儿?今天初几?我是谁?——发现三个问题自己都回答不出来,而他居然只是愣了片刻,然后爬起来告诉自己,去找槐真。
回家的路其实十分顺利,沿途不管遇见谁都似乎对他很熟悉。人们喊他沈先生,对他一身狼狈相以及脖颈上干涸的血迹表示惊诧与关切。他对每一个人都没有丝毫印象,更对那些热情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慌。于是他缄默着,始终颔首浅笑,不发一言。
最后他几乎是被前呼后拥着回到医馆的,当然看见了在柜台后称药的槐真。他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就是槐真,是他唯一记得的名字,是他的妻子。
随后他问出了回家后的第一个问题:“真儿,我是谁?”
包围在众人的唏嘘声里,槐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头微微偏过来,显得可爱极了。望了一会儿,槐真便笑了。笑得晴阳心里暖暖的,一瞬间安下心来。
那个阳光一样笑容温暖的真儿径直走向自己,伸手将他的手掌拉起,轻轻地说了声:“你回来啦?晴阳哥哥!”
那时候他才终于相信,自己的名字是:沈晴阳。
可接下来,他就意识到有比忘记自己是谁更严重的灾难,那就是忘记了自己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忘记了女儿西西有多爱哭。
“哇啊啊啊啊啊,晴阳哥哥不认识西西了!西西成了没爹疼的孩子啦!呜哇——”
因为顺便把哄孩子的技艺也忘记了,所以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的晴阳,最后选择了两眼一闭,装晕。
这招意外很有效!比起被亲爹忘记的心酸,五岁的西西更害怕这个忘记自己的亲爹真的死掉。她立即就不哭了,还指挥围观的人群帮忙把晴阳抬进卧室,嘱咐哥哥东东去给远在北方的姑姑和姑父写信求救。俨然是个一家之主!
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槐真都没有任何置喙。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晴阳身边,握住的手一刻没有松开过。
待众人散去,夫妻独处,槐真忽附耳过来,依旧轻声细语:“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晴阳缓缓睁开眼,撞见墨色双瞳秋水一泓,不由悸动,复无奈苦笑。
“能有第三选择吗?”
他说得十分可怜,可又隐隐透露出狡黠。
饶是如此,槐真却仿佛洞悉了一般,俯下身来温柔小心地搂住了他。
原来仅仅是拥抱可以这样暖!原来即便忘记自己忘记一切也唯独不能忘记的名字,就是一片世界!原来千辛万苦回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怀抱!
眼泪流淌进了发际,晴阳将槐真紧紧按在肩头,横臂搭在眼上遮挡住羞赧与恐惧。
只是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没有忘记真儿,没有忘记,回来找你。”
槐真任他释放情绪。
“好怕呀!一个人,好可怕!”
所以回来了。丢失了自己,却没有忘记回家的路。
在藤椅上坐着想了会儿,晴阳决定只对槐真一个人讲述方才的梦。
出事以来,他一直都毫无保留跟每个人分享梦境,因为他分辨不清它们究竟是记忆的回访,抑或仅仅是思维的捏造。小堂说直面梦境,分析它,可以帮助晴阳唤起记忆。
小堂全名周奉堂,自称是晴阳“最疼爱的”师侄,千里迢迢从北方赶来,还受托捎来了晴阳义姐的长信。只是他见到晴阳第一件事并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是直冲过来抱住晴阳一口一个“小师叔”叫着,放声痛哭。那场面,与其说他乡遇故知,倒更像失散多年后的生死重逢。这孩子哭得太惨太专注了,以致于后来有村人路过忍不住进来劝他:“小弟呀,别着急!有沈先生在,他虽然脑袋坏了,医术一点儿没废,一定可以医好你的绝症。”
那真是个善良的村人,被他安慰过后,小堂再也不敢那样哭了。
尽管看年纪只比晴阳小十岁上下,但就医术来说,晴阳感觉小堂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师侄。毕竟他施针的手法当真与自己如出一辙。
医不自医,晴阳对自己脑袋上的包已有准确的判断,不过这时候还是有个强有力的技术支持更叫人放心些。
小堂看过晴阳的头,又将他扒光了全身上下查了个遍,确认除了头部以外他的确没有其他外伤更无内伤。然而对于晴阳如何受伤,小堂却有不同的推论。
“伤口的角度很奇怪,是自下而上的,感觉就是……”小堂边说边比划,手上抄住顶门棍站在晴阳侧后,自下而上作抡击状,慢慢将棍子靠近晴阳的头,停在伤口近处半寸。
一路护送小堂来的好兄弟落欢一拍大腿:“这是人为的!有人重器袭击了沈爷。”
一路护送小堂来的另一个好兄弟丁濬跳了起来:“你拍我腿干嘛?”
结果,有鉴于意外变成了事件,原只打算待半个月的小堂几人说什么也不走了,誓要留在医馆给晴阳当保镖。
别说,小堂的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那个好兄弟丁濬也不过花拳绣腿,可三人里年纪最大的落欢确实不简单。先不管他说的在凌家卫队任内院总领是否托大,就看他早起练武一棍子横扫呼呼带风,甭管多粗的木头从来一刀就斩开,来了之后家里扫地劈柴的活便都归了他,做得又快又好,很是得力省心。
而且落欢还很会逗小孩儿。据说这也是因为在凌家的时候被义姐命令带孩子的结果。
他带的孩子就是凌家大小姐、晴阳的外甥女,小名豆蔻的小恶魔。
关于这个外甥女以及她的父母,晴阳同样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听了小堂三人林林总总一些讲述,他十分怀疑,一个三岁敢上树掏鸟蛋、四岁下河摸鱼、五岁骑狗、六岁牵马、七岁已经获封“风铃镇小霸王”的女娃娃,变得这么调皮问题完全出在落欢身上。另外,晴阳还十分担心,怕成天把“豆蔻姐姐说”挂在嘴上的西西真的拿豆蔻当榜样,学出个浙南山村小霸王来。
何况,这些日子西西已然在豆蔻的指导下忙活开了。
发现苗头不对还多亏晴阳自己。其实说忘记,但自打回家开始晴阳每天多少能记起一些事来。有些是最近的,有些是过去很久远的童年,东一点西一点毫无头绪地拼凑。这里头就包括天井檐廊下挂着的那只花羽隼鸟。
晴阳想起来,这是自己离开风铃镇,离开义姐时,姐夫亲自递过来的。
他说:“人可以走,心别离得太远。见字如面,托给风比托给人放心!”
姐姐、姐夫的容貌依旧模糊,但那个声音那句话实实在在,撞在了晴阳混沌的心里。
于是他又展开姐姐的长信——通篇几乎是骂人的,骂晴阳不听劝一意远行,骂他不懂珍惜自己愧对妻儿,骂他没有良心居然连结义姐姐都忘记。粗犷的字迹全不像女子行笔,字里行间切口俚语满句的脏话。可书到最后,一笔晕开,字迹模糊,心意却透彻。起皱的墨点下另一个笔迹寥寥注几句:“妻号泣半日,废纸半卷。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唯盼弟否极泰来,此生康健。亲缘常在,无血一家。他乡孤清,弟当思归!”
落款人:姐夫容宁字
晴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并且仍然被如此深爱着,但他确信这份“曾经”和“仍然”就在信里在笔端,在隼鸟羽翅收起后落地的那一方。
他提起笔来书一纸平安,细细搓成纸卷收在竹管里,郑重地走去檐廊下隼鸟歇息的架旁。恰好它正不知从哪里飞回,见有人来,兴奋地啄起脚上的悬挂。那里竟然已有一支竹管,白色的纸边从管口透露出一点。
晴阳将信取下,展开来阅览,立时打了个寒战。
幼稚的笔迹显然出自孩童之手,只是纸卷上所书俱是药方。当然,该说偏方更贴切些。
凭着从业者的素养,晴阳很确定这些偏方当时毒不死人,但吃下去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最轻也得是个跑肚拉稀,有几个活血下瘀的方子则完全是妇科专用,很难想象男子吃下去会是个什么下场。
晴阳当然能肯定这些是要给男子吃的,而且是给他这个男子吃的。因为写信者很认真地落款了——姊 鸢。
鸢就是凌鸢,不过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大家习惯喊她“豆蔻”。
事实已不容回避——借由隼鸟的便利,豆蔻和西西早已互通消息,定下对策,并付诸实施。
晴阳不由得想到这几天西西种种可疑的举动,比如故意从门后头跳出来大叫着吓唬人,比如趁自己睡午觉的时候跑来在耳边嘀嘀咕咕,比如差点用冬瓜砸中他的头。除了最后的一件,就连小堂都同意那些的确可以算是刺激记忆恢复的可行之法。晴阳虽然好奇一个五岁的孩子究竟从哪里收获了这么多不靠谱的治疗方案,不过念其用心,倒也不曾有过责备。
想来是有恃无恐更变本加厉,为了让晴阳早些恢复记忆,西西竟不惜用偏方和巫蛊之术了。
晴阳一边思忖着要给姐夫的回信里加一句“甥女人才,十分佩服”,一边把那卷满纸荒唐的来信丢进了小堂煎药的炭炉里。
经此一役,晴阳在家反而比在外头更生出小心。尤其对西西拿过来的一切玩的用的吃的穿的都要摸一摸闻一闻,甚至干脆“不小心”掉在地上踩上几脚。
奈何日子已经过得如履薄冰,医馆竟还不断有所谓的熟人到来。先是槐真的弟弟,杭州杜家小爷杜槐实一个人吊儿郎当晃过来说要照顾姐姐;又有华亭沈家晴阳的异母亲大哥沈嵁快马奔来,苦口婆心劝他回家治病;最后还跑出个兴荣赌坊的混混头子叫什么谷奕人的,口口声声要带晴阳去鹤壁城里的“仙客居”避祸。几方人马一照面还都认识,最要命西西居然跟那个最不沾亲带故的谷奕人十分亲热,搞得晴阳哪一个都不好往外轰。
回头看槐真,她也一头雾水。
想来出嫁这几年,槐真一贯自立,无非逢年过节给娘家寄个帖子报下平安,日子苦乐都好从不诉与家里知道。对晴阳受伤的事更加只字未提。而晴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断不可能想起来往沈家递去消息。至于谷奕人就彻底没头没脑了。
夫妻俩一合计,只把东东叫到一边。他却老实,只听问起便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西西说爹爹受伤,没人保护娘,要是有坏人来看病不给钱我们也打不过,全家就要饿死的。必须多多的找些帮手来,保护咱们家的医馆。顺便给爹爹治病!”
一想到自己居然是个顺便的,晴阳心里简直太失落了。从此看见西西就要长长地叹一声。他叹一声,西西便抖一抖。等抖过三天,小丫头忽然眼泪汪汪地跑来找晴阳。
“阿爹嗳!”叫完了就在晴阳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腻在他怀里跟个乞宠的猫儿似的。
晴阳摸摸沾了口水的脸颊,讷讷道:“你第一次喊我爹呢!”
小妮子一仰头脸上全是凄婉:“阿爹不要怕!即便你不记得西西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永远是我最喜欢的阿爹。西西永远永远不离开你,永远永远保护你。”
晴阳双睑半垂,懒懒地睨着她:“阿爹也永远永远喜欢西西。”
西西嘴一咧笑起来,刚要说点啥,就听晴阳又接了半句:“长空脚上锁链的钥匙我永远永远不会给你。”
小丫头额角一黑,默默地从晴阳腿上爬下来,垂头丧气走了。
却听得晴阳在身后喟然长叹:“唉——”她立即跳起来回过身,扯出个甜得腻死人的笑,嗲声嗲气喊:“无论如何,西西真的最最喜欢晴阳哥哥嘛~~~~~”
待她一溜烟跑远,晴阳托腮嘟囔了句:“又不叫我爹了。”
披衣出去,天井里一如既往热闹。落欢在用扫堂腿堆落叶,丁濬跟在后头洒水,谷奕人在陪西西“荡高高”,东东跟屁虫似的黏着小堂学种草药,大哥沈嵁提着两条鲤鱼从外头进来,说要照顾姐姐的杜槐实正躺在藤椅上打瞌睡。一切看起来平静而美好。
晴阳却没有投入其中,悄悄退回屋里。和上门,推开窗,轻巧地翻出去,绕过后巷自药铺正门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只有槐真一人在柜上,瞧见晴阳不免有些诧异。
晴阳只举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她便晓得了,掀起搁板让他进到柜里来。
“今天醒得真早!”
晴阳点点头。出事以后他每天都觉得困倦,中午必然要午睡一阵,不然撑不到傍晚便能倒头昏睡。
“还做梦吗?”
晴阳依旧点点头,随后告诉了槐真那个陌生而奇怪的梦境。
他很感谢槐真,一直以来阻止所有人将过往强行灌输。她只是指着那些出现的人,证实他们是友善且亲密的,随后的一切只等晴阳自己慢慢去记忆深处寻找。
所以他才可以坦然面对每一场梦,因为无知,所以无从恐惧。
可是这一次,关于这个梦,槐真听完后没有温柔地笑起来。好看的娥眉微蹙,显得担忧。
晴阳认真地望着她:“我有一个感觉,真儿。”
槐真的眉头又紧了紧。
“如果直觉没有错的话,那个婴儿,是我吧?”
槐真皱着眉,一言不发。
叮铃——
晴阳低头,袖底落下一只银镯,镯铃轻盈地响了一声。他抚着镯子,幽幽地说起:“真儿,陪我去一趟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