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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掣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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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忽然提高声音,淡淡说道:“中秋已过,深秋将至,夜来更深露重,皇上每日在内子屋外守护,钟某真是感激非常。”
房门似被一阵微风徐徐吹开,一个冷冷声音随即而起,“钟大人既然知道圣上就在外面,不出来迎驾倒也罢了,这样口出狂言,圣前失仪,我在此便可斩了你。”
钟嵘撩衣下跪,俯首冲着房门,冷冷道:“自古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月高风黑的,臣下怎么敢揣测圣意,出声相探,已是大逆不道,怎么敢请圣上相见,归海大人想要斩臣下,臣挺着脑袋便是。”
走廊中人影微闪,黄缎披风,头束金冠的男子,面容淡雅,微微皱眉,轻笑道:“自永城一别,朕甚是挂念,钟爱卿言重了,”
他身上还带着夜风的清凉,微微一笑。
一身云锦妆花罗飞鱼服的归海荣宗,却是满面怒容,双目如刀般盯着钟嵘。
“应天城中形势复杂,朕怕有人对尊夫人不利,所以过来瞧瞧,钟爱卿不要误会了。”眼见着叶江宁也要跪下拜倒,随即又说,“钟夫人身怀六甲,跪拜之礼就免了吧。”
钟嵘叩谢道:“臣替内子谢过圣上。”
归海荣宗冷冷道,“总督大人,皇上三番五次召你入京,你抗旨不遵,是什么居心?”
钟嵘躬身叩头,“我收到圣上第一道圣谕之时,正在娶妻,这是钟某一生所梦所求,就算天诛地灭,也不能阻止我娶心爱的人,自古成人之美,手留余香,我想圣上定然不会怪罪臣下,后来臣下去巢湖剿匪,布置广宁防线,回来后才见着皇上圣谕,我受先皇遗命,总督江南,不敢擅离职守,而且,那日在河中,臣下呈递的奏折中,已陈述了臣对当今局势的见解,不知皇上可有御览?”
朱由崧凝神望着他,他生性洒脱不羁,开朗大度,微笑道:“钟爱卿所陈甚是高明,见解独特,朝中众臣均说我朝最大的祸患,是顺贼李自成和西贼张献忠,而爱卿你却说,祸端之最,首当满清。”
“臣下所奏皆是事实,李自成之智,不过是陈胜、吴广之流寇,他不过想做大明藩国属王,那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圣上自然看过他在京师颁布的那些可笑之极的政令,他手下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皇上只要放下恩怨,降低姿态,他说不定会成为我们节制乃至消灭满清的一股力量,江南物富民丰,南人柔韧坚毅,文华底蕴,受儒礼教化,忠于朝廷,已南为基石,可图王师北定。”
归海荣宗冷笑道:“钟大人这般说,无非是想说自己是朝廷栋梁?”
钟嵘也冷笑道:“乱世之秋,我既然敢说这样的话,便是担下了责任,朝中鼠辈太多,敢做敢想的太少,所以先皇临终前,才有众臣误我之叹。”
归海荣宗绷着脸,面上一片潮红,说道:“前日里,我听东阁大学士史公奏事,应天作为留都,有很多不得志的人才被贬在这里,皇上身边人才济济。”
“归海大人只说对了一半,被贬的这些人,在应天无所事事,呵东骂西,对于朝廷政务,并无半点经验,而对于带兵剿匪御敌,也无丝毫心得,这些人多半眼大手低,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朱由崧轻叹一声,默默点点头。
薄薄的晨曦,透过窗户,照进房中,映着屋中诡异的气氛。
朱由崧静静立着沉思,俊美的面上有深深的忧愁,他在回忆缢死在煤山之上的堂兄崇祯,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却早已白发苍苍,他日夜操劳忧愁,还是亡了国。
归海荣宗手中托着一只锦盒,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他想到了在北边的峥嵘岁月,这个冷硬的江湖汉子,还未被朝廷习气浸染,保留着北方汉子的耿直。
钟嵘静静跪在地下,十年官场历练,人情冷暖,虽然并没有淘去他心底最真的性情,却让他便的狠厉狡诈,叶江宁站在他身后,表情淡然。
钟嵘继续说,“四镇总兵有拥立之功,可是也让皇上处处掣肘。”
“让朕掣肘的,又何止四镇总兵。”朱由崧皱了皱眉,淡淡说。
归海荣宗道:“皇上,我们该回宫了,再过半个时辰,皇上要早朝的。”
朱由崧已经转身了,“钟爱卿随我一起入朝议事吧!”
归海荣宗将手上锦盒交给叶江宁,钟嵘跪的时间长了,起身时有些踉跄,他一手撑着叶江宁的手臂,眼角瞟着那只精美的盒子,终于没说什么,跟着归海荣宗去了。
叶江宁打开盒子,里面是朱由崧当初送给她的量情尺,她心跳的厉害,隐隐觉得波兰定然出事了。
波兰真的出事了,她在应天府丞狱中见到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蓬乱肮脏的头发夹着杂草贴在头上,满脸满身的伤痕,分不清哪是身体哪是衣服,怀中抱着一个破布包裹,里面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发着腐臭。
“波兰,你怎么了?”
波兰抬头瞧了她一眼,突然大声尖叫着朝后退去,嘴中嘟囔着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不要找我算账,我错了,我错了。”
叶江宁忙柔声安抚她,“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不要怕。”
她手中紧紧抱着包裹,扑过来跪下一个劲的磕头,“大小姐,你救救我,他们说我犯了欺君之罪,要砍我的头,大小姐,我的确说了谎,可我当初并不知道继位的是殿下,我以为长者为尊,思王殿下才是皇上,后来,我是受了南小奚的蛊惑才骗了小姐的,可是我怀的,的的确确是皇室骨肉,我怀中这个孩子,是思王殿下的骨肉,可是思王不认我和孩子,大小姐,你替我向皇上求求情,我真的、真的没有说谎,我没说谎。”
她将怀中包裹递到她近前,透过干涸的血渍,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婴儿的模样,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滴滴答答的掉在孩子青紫色的脸上,冲淡了上面的暗红,不久,她也将成为一名母亲,将心比心,这个孩子一来到这个纷繁复杂的红尘,还没来的及品尝自己娘亲的乳汁,便无辜丧命,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时失察,误会朱由崧,波兰的命运可能不是这样,心里满满都是愧疚。哽咽着说,“对不起,波兰,都是我一时失察,害了你,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你把孩子交给我,我们好好葬了他。”
波兰又是尖叫一声,后退到墙根,歇斯底里的吼道:“不,不,他是皇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你走开,走开!”
玲珑忐忑不安的踩着小碎步,在奉先殿外停下来,探头朝着殿内张望了许久,这才递进消息,等了半晌,有个小太监悄悄溜了出来。
“皇上这会有工夫么?”
小太监摆摆手,“今个皇上在朝堂受了气,这会子气还没消。”
玲珑搓了搓手道:“你去禀报皇上,就说叶小姐在春和殿候着见皇上。”
小太监苦着脸说,“哎呦,我的姐姐,这会我可不敢招惹皇上,前日里,总管王公公因向太后禀报皇上的行踪,被皇上打死了,我这会子进去,不是自己找死么?”
玲珑瞪了他一眼,“好,我自己说去。”
朱由崧跟着玲珑,没有带其他侍卫太监,一路过来春和殿,远远便瞧见殿前跪着的叶江宁,顺风还可闻见一股股可怕的尸臭。
叶江宁冷冷的注视着他,将怀中散发着腐臭的布包捧起来,“皇上,我替皇室抱来了皇室血脉。”
朱由崧怔了怔,“我方才听说你早上去了刑部大牢。”
叶江宁呵呵笑了,“就算是铁打的六部,遇见钱来敲门,也会畅通无阻。”
朱由崧抬起疲倦的眼睛,“你误会我了?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知道,可他的的确确是皇室骨肉,”
朱由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叶江宁将孩子抱回来,“处死波兰,是皇上的意思。”
“这事我交给思王自己处理了,我想他堂堂一介男儿,自然敢作敢当。”
“敢作敢当?怕是敢做不敢当,民妇听说朝廷初立,急需用钱,各部官吏可以随意买卖,我想向皇上买个死囚,皇上出个价吧。”
“你说什么?人命岂可买卖,再说,我从未下旨处死童波兰。”
“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似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朱由崧本就不好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他抖着腿朝后退了几步,颤声叱道:“你再说一遍。”
“而今应天大街之上,人人吟诵,皇上身在皇宫大内,难道不知道么?”
“我自五月由燕子矶入京,众臣叩拜迎立,我自知福王一脉为世人不耻,再三推辞,不肯继位,后来监国登基,首入孝陵拜谒,瞻仰懿文太子之墓,追谥靖难之役中死难者,平反于谦怨案,马、阮之流构陷东林士子迎立潞王之事,我立排众议,不计前嫌,先皇查杀阉党过苛,我适当平反,却没想到,我宽厚待人,人却看我好欺。”
他哈哈惨笑,“你回去吧,波兰一事,我自会给她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