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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几家哀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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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当铺出来,史巫奇又优哉优哉买了些不常见的药材,这才回到山中小院。
秦又白的呼吸平稳了不少,睡的很沉,病势被暂时压了下来。
天间明月正好,史巫奇深深吸一口,对着山腰提气高唱:“山里的月亮圆又圆喂——嘿编竹的妹子乖又靓哎——”
而在这山林百里之外,临州武林盟的驻地里,也有人唱着相同的歌谣。
“哥哥带你闯呦闯哎——月娘牵线你和我哎——”
歌声戛然而止,戚欢欢警觉的闭上嘴,竖起耳朵。扑棱棱的杂音由远及近,少女微微一笑,轻功起落,一只雪白的信鸽落入手中。
武林盟戒备森严,但有两个人的路守卫们却是断断不敢拦的,一个是新盟主夏渊,那是心悦诚服,另一个则是老盟主认的干闺女戚欢欢,后者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惹不起。
“义父义父,是夏大哥的信!”
秦律从书房里转出来,虽然已经让位退隐,身骨却硬朗依旧,英姿勃发。听到夏渊的名字,秦律的嘴角明显就带了笑容,这个迟来的大弟子每每提起总会让他骄傲不已。
戚欢欢看到老人的神情,忍不住在侧面吐了吐舌头。
一封信阅毕,秦律的笑容淡了很多,戚欢欢识相的没有开口,只见秦律把信冷冷摔在桌上,声音里隐见怒气:“伸张正义、涤清武林是好事,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居然刚一上位就想向邪教宣战……渊儿到底在想什么!”
戚欢欢伸头一瞧,信里夏渊言辞坚决,冠冕堂皇,原来是想要号集武林盟及江湖众人,铲除天水邪教,一振武林清明。
“天水教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是近些年在武林也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啊,夏大哥为什么这么急着灭口?”戚欢欢不禁好奇。
秦律叹口气,许久默默开口。“……为父前阵子被暗算囚禁的事,你还记得吗?”
戚欢欢立马举手:“记得!当然记得!义父从昌平回来的路上失踪,闹的盟里人心惶惶,偏又不能声张出去,最后您重伤着被夏大哥带回来,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呢。啊!莫非……”
秦律眯起眼,“没错,当时绑架囚禁我的,正是天水教。”
戚欢欢惊讶的捂住嘴。
如此一来,动机便成了,哪怕夏渊要号召全武林讨伐天水教,别人也辩不出半句不是。
戚欢欢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默默点头道:“是天水教,居然真的是天水教,当时又白哥如此推测的时候,大家都不肯相信,我还笑话他呢。”
秦律皱眉,“又白?这又关又白什么事情。”
戚欢欢忍不住有些抱不平:“当然跟又白哥有关啦,义父失踪,最担心的人就是又白哥啊,他不眠不休的调查了好几日,告诉我可能是天水教下的毒手。我当时没在意,他之后就不见了吧,一定是去救义父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秦律摇摇头,嫌弃的嗤道:“那小子,不给我惹事就万事大吉了,哪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正事。哼,当时去营救我的人是渊儿,渊儿可没说见到过那臭小子,现在盟里刚刚太平又不知道跑去哪鬼混,竟敢连渊儿的盟主继任大会也不参加!等他回来,有他好看的。”
戚欢欢发现自己戳了马蜂窝,赶紧转换话题,把信捡起来读了又读。
“那义父,天水教这事儿咱们到底答不答应呢?夏大哥的态度好像势在必行。”
“哼。”
“那个……义父,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戚欢欢狗腿的把信笺捧到老盟主面前,用手指着每排第一个字,连读:又、白、在、天、水。
秦律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茶杯被四溢的气劲震的破碎。
戚欢欢小心翼翼的看过去,“义父,你会同意的……对吧?”
很久之后,秦律才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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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又白再次醒来后,发现自己失明了,史巫奇灌了他十多种汤药也无济于事,至多只能勉强看得到人影和轮廓,就这么毫无征兆的两眼陷入蒙蒙黑暗,最后只得说心病使然。
这次醒来后,秦又白沉默的像池安静的湖水,不知是否是瞎眼的缘故,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漠然。他不爱说话也不爱出屋,眼睛半瞎,白天黑夜便没有了分别,就仿佛连生活的意义也失去了大半。
史巫奇倒是个闲话的人,但是自言自语多了还是寂寞,就对着秦又白折腾。梳个头换身衣服再打理打理,经过这些天大起大落的心绪颠簸,秦又白越发的纤瘦清俊,只稍稍那么一打扮,居然叫史巫奇有点挪不开眼。
可到底是可惜了,那双妩媚明艳的桃花眼,就此明珠蒙尘,再也不见灵气。
不能视物后,两人减少了许多交流,秦又白再也没提过他有个父亲,甚至是,自己的身世和将来的打算。
史巫奇原本准备好了一大桶消息的,比如武林盟忽然号召武林向天水教宣战啊,天水教大败后教众全数被囚啊,天水教的秘籍毒蛊全数被武林盟销毁啊……诸如此类,这些话实在憋得狠了,史巫奇就转去对周大福说。
这周大福与史巫奇有什么交情,没人说得清,周大福何人?小镇上一个粗衣菜贩罢了。反正不知怎的就跟史巫奇勾搭上了,别的不说,这每三天总会扛着扁担来深山老林给史巫奇送菜,彼此有些交往。如今史巫奇的小院里新添了个病人,周大福是第一个知道的。
听史巫奇唠叨完,周大福不禁抠着鼻子嘟囔:“我说你,你好歹的也是天水教出身吧,怎的这副幸灾乐祸的口吻。人呢不能忘本,就算你叛教多年,现在人走茶凉,偶尔也该去上个香烧烧纸,送个心意。”
史巫奇当时白他一眼,之后倒还真神是鬼差去天水教老巢看了一次。大火把一切烧的干净,活着的教众都被抓走,死的就臭在这里,污血满地。
史巫奇摇摇头,这些名门正派做起事来,可当真比邪教还干脆利索。倒塌的房屋下,连地道和蛊室也被掏空,原本关押药人和活囚的牢笼被从外大力破开。如今,当然也是人走牢空。
他当时遇到小芹菜和秦又白的那具残尸,就是在这里。
史巫奇摇摇头,觉得自己老了,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念叨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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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武林盟内却是一片不为人知的愁云惨淡。
大部分盟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水教一战胜仗凯旋,在夏盟主的英明指挥下,正派武林的人马损伤甚少,可谓打的酣畅淋漓,老盟主甚至布下了三天三夜的酒阵给大伙庆贺。
但是细心的人还是会发现,这些天盟里进了许多脸生的大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让人总生出不祥的预感。如果说是有兄弟损伤还好,可偏偏那些大夫出入的都是正龙庭。正龙庭住的是什么人啊?那是老盟主、夏盟主和戚欢欢小魔头。是了,这几天夏渊和老盟主也没有参加庆功酒席啊。
因而人们也不大敢闹的太过,表面上是庆贺胜利,心里多半七上八下,只盼着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正龙庭大气巍峨的左偏楼,住的是现任盟主,从前是秦律,如今是夏渊。
戚欢欢端着食盒站在门口,久久不敢进去,几位大夫在里面的交谈,断断续续却叫人听得清楚。
“唉……趁早准备后事吧……”
“脉象竭尽,伤势过重,已是回天乏术……”
不同的说辞,表达着相同的无奈,这些大夫好像都一起串通好了似的,嘴里冰冷的不肯留下一丝生机。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无比,夏渊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个瘦骨如柴、瑟瑟发抖的人。说人并不准确,那人瘦骨嶙峋,发青的关节凸出着,一条手臂生生断去,只留下倒刺的血肉。乱发夹杂着湿漉漉的血腥,乍一看去,完全是个活死人。
夏渊用眼神驱退大夫。等杂人都退出去,戚欢欢才进屋,把盘子里的水食拿出来。
“夏大哥,你吃点东西吧,从天水教回来你就没休息过了。”
夏渊疲惫的合上眼,把怀里颤抖的人搂的更紧。“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可是……”戚欢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眼中泛起泪光:“可是如果连夏大哥都倒了,谁来照顾又白哥呢?”
“我不会倒,又白也不会死。”夏渊睁开眼,露出一丝锐利的微光,“这话你不许再提,我也不想再听,你先退下吧。”
戚欢欢低下头,擦了擦模糊的泪眼。“那干爹那边,还是继续说……”
“说没事,叫干爹不必操心。有我看顾着,又白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烛火爆出一簇噼啪,怀里哆嗦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双瞳凶光闪烁,浑身痉挛。夏渊第一时间制住病人企图自残的双手,雄浑精纯的内力顺着两人交迭的双掌渡过去。
渡过去,却落不到彼岸。
“又白!你醒醒,是我!我是夏渊,你看着我!”
挣扎的人疯狂入魔,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用头一下一下的往墙上磕,痛苦的大声嘶嚎。戚欢欢后退一步,她是有听闻,天水教囚禁了秦又白后便将他藏在蛊室,在他身上种植最毒的蛊虫,每一次的发病都是蛊虫在他脑内啃食脑髓、在四肢啃食经脉,其间触感只叫人疼痛欲死,直至彻底疯癫。
夏渊小心又急切的捞住秦又白瘦骨嶙峋的脊背,只担心稍微一个大力就会断裂,怀里人凄凉的吼叫狠狠刺入心窝,直比让他自己抽筋拔骨还要痛苦。学武之人最珍贵的真气被夏渊毫不吝啬的渡送过去,可惜收效甚微,秦又白的气息还是飞快的虚弱下去。
秦又白在夏渊背后抓出一条一条的血痕,吃力的大口喘息,触目惊心的黑血不断从秦又白的口鼻中流出,夏渊颤抖着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两个人抖做一团,竭力的搂抱里,竟不知道谁比谁更痛。
戚欢欢双眼通红,却没有半点插足的余地,最后默默的离开了。
这么晚了,老盟主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秦律嘴上虽然谴责儿子的莽撞,几日来故意不去看望,但内里到底还是心软。留着这盏灯,便是等待戚欢欢来向她回禀情况。戚欢欢拭干净眼泪,强颜欢笑的推开老盟主的屋门。
三天后,正龙庭挂起了白帐。
盟里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小师弟秦又白死了,人从天水教中救回来时便已疯癫,数日来群医束手无策,就在那天夜里油尽灯枯,死在了夏渊的怀中。
武林盟一夜间低落了许多,夏渊闭门不现,整日整日把自己锁在房内灌酒。老盟主痛失独子,眼见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久便病倒了。最后出来主持的人是戚欢欢,一身白衣素净凛然,暂时扛起整个偌大的武林盟。
江湖总是这样,有所得,便有所失。
武林盟依旧是那个武林盟,此消彼长,时光荏苒。
几家欢喜,几家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