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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垂泪忆西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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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路向北,直行到益州府,突然折向东行,到了江陵,才换行水路,到九江府却又下船换马,自南路绕行去姑苏。
燕西楼这般行路以惑人耳目,都是这些年来逃难练就的本领,要说他胸中有一幅天下舆图都不奇怪。但这样就太过迂回颠簸,行了一两个月才到了杭州,还需北行。
形色伧然,风尘颠仆,江同伊满肚子的不乐意,每日里都是哭闹。燕西楼既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一个小妹妹,也无法将自己这行路难的苦处向她解释,而况他当时的确是立意要断了江玉关的气息,这一幕被她撞破,他无话可说。
所以这一场同行,并不愉快。
他也不太明白,在他熨烫了十年的回忆里那个俏丽婉转的小同伊,为何会变成这副令他难以措手的样子。
杭州,本是四大世家之二萧门与苏门所在。两家旧日是在一条街上比邻而居,百姓们往日还打诨说“萧家市口苏家集”,可见两家亲厚,且广结人缘,常常是门庭若市。
而今那“萧家市口苏家集”上,两大世家广袤的地产园林早已经换了好几任主人,堂前燕子再度飞来时景致都是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了。
燕西楼投宿的客店,就在旧日萧门园囿的斜对面,名叫“沉渊客栈”,倒是令人玩味。薄暮时分,斜阳在彼端那似曾相识的亭台楼阁上散漫涂抹着变灭的光,间或有一两个人影穿花拂柳地经过,却都不是他所能认出的了。
江同伊带着食盒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那立在窗前的男人微微低首凝远的背影,夕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愈显得幽沉寂静。江同伊只觉一颗心咯噔猛跳了一下,却说不清那种似痛似痒的感觉,安分地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便想悄悄退出去——
“同伊。”
江同伊砸了咂嘴,只得把腿又收了回来。
燕西楼转过身,抬袖做了个延请的姿势:“坐。”
这男人形容散淡,好像万事不萦于怀,江同伊却偏偏觉得他浑身都是危险,心头拧得厉害,不情不愿地撅着嘴在桌边坐下。
燕西楼打开食盒,将菜式一样样摆出来,没有酒,眸光微微一黯。转念又哑然失笑,想现在同伊连他到底是谁都不认得,小孩心性又哪里知道去沽酒呢?
菜香四溢,他却并不动筷,只是淡淡对她道:“如果不出岔子,我们后几日便到姑苏了。你知道我们去姑苏宋家做什么吧?”
江同伊睁着眼睛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去嫁人。”
说到“嫁人”二字,她脸上微微起了不明的红晕,他却皱了皱眉。
“江南宋门如今过得也很艰难,你过去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那边家大业大,想必鸡毛蒜皮也不少,你若沾惹上什么事,记得首先去找宋公子。”燕西楼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移开了目光,“他是你的未婚夫,聘书都下过了,绝不能抛你不管的。你孤身在彼,唯有这一个依靠,要多多与他亲近。”
江同伊听得似懂非懂,咬了咬嘴唇,却道:“那你呢?”
燕西楼一怔。
他没有想到她听了这许多,却是这样发问。
“我在宋家当然不宜久留。”他道,话里含了几分对待小孩子的不耐烦,“你到底听明白没有?你……你在那边,不要随意与人结交,凡事当心着些,明白么?”
江同伊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作势就要哭出来,燕西楼看得心烦,提起长刀便道:“我出去走走,你安心吃饭。”
刀柄上的明珠在江同伊眼前一晃而过,她怔忡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清润光影,好像蓦然凋零了一地的回忆,她却再也不能辨识得出。
“萧门”的牌匾竟还悬在那由两座巍峨石狮子拱卫着的红漆大门之上。
大门之侧,那一道曾经洗练的黛青色高墙却被众多小民所瓜分,鳞次栉比的是诸多杂乱商家,摆摊设铺,吵吵嚷嚷,燕西楼须得在各色商货间穿梭迂回,方找得到过去苏门所在。
苏门却换了牌匾,题作“陈府”。燕西楼皱着眉想了想,新任的杭州知府似乎就是姓陈,那自然要圈了这块地去。高高的围墙挡去了他的目光,倒也省却了触景生情的麻烦,他素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压根不愿去想那些已成飞灰的往事。
苏门覆灭了,是御琴门设的计,将血燕子穷追至漠北而后残杀,为的是血燕子的毕生心血《既明谱》。然而御琴门却没有想到,血燕子既没将《既明谱》随身携带,也没有放在苏门祖宅,而是一早就交给了柳拂衣。
燕西楼之所以知道这些,一半是来自柳拂衣,另一半,是来自一个叫寒溪的男人。
寒溪无姓无字,他只是一个书童。
他是苏翎的书童。
血燕子对他有极重的嘱托,漠北惨事发生时,他先是将《既明谱》带给柳拂衣,又一路奔赴滇南向他通知此事。
如此,燕西楼才能及时自灵山派抽身离去,而柳拂衣才能及时去苏门将五岁的苏寂救出。
但,那却是燕西楼见到寒溪的最后一面。
随意找了家路旁小摊,点了些酒菜,却吃不下菜,只是一味喝酒。夜色已临,繁星如醉,昏黄灯火间市井嘈杂,令他有些恍惚了。
他不想回去面对江同伊那双无知的眼。
他明明是爱过这个人的,甚至——他觉得——他直至今日也是爱她的。
他知道自己愿意为她去死。
可是……可是他竟不愿意看她。
红尘底里的酒,粗制滥造,沉渣呛人,他咳了几声,便敲桌叫来小二。
“客官,要加菜吗?”小二堆着笑脸道。
燕西楼顿了顿,扶着头翘着腿道:“那个……萧门,里面住的是谁?”
小二颇为自豪地笑了,“这客官您不知道?那萧门里头,过去可住过大名鼎鼎的四大世家之一,号称江南武林之首——”
“这我知道。”燕西楼眉目骤冷,“我是说现在!”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刀,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那般眉飞色舞,躬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小的只知道那宅子易主好几次,最近,啊不,半年前吧,又换了一拨,把那旧牌匾重新安了上去,小的听说那位老爷也是姓萧,大约是讨个本家的彩头……”
“叮铃哐啷”,一串铜板丢在了桌上,那提刀的浪客已抱着酒壶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房间时,灯烛已灭,饭菜遗香,一片漆黑之中,却蓦然响起一声低抑的哽咽。
燕西楼被吓了一跳,“同伊?”
连忙点起灯火,便见到江同伊呆呆地扒着窗沿,眼睫上犹挂着泪,望向外面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题着“萧门”的院落。
燕西楼见她这情状,微微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
江同伊转过头来,又啜泣了一下,“你也喝酒了?”
燕西楼愣住。
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却见江同伊低垂了泪眼,轻声道:“我师叔也很喜欢喝酒。以前……很久以前,我经常从我爹那儿偷酒给他喝。”
燕西楼的心好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闷痛,还带着嗡然的震鸣声。
“纪妈妈说我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的话音淡淡地,随飘忽的烛火氤氲在空气里,“她说的不对。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坏的人。”
“他以为灵山派有他在就要出事,所以他跑了。既不跟我们商量,也不打一声招呼,而且,他还有我啊……他把我也抛下了。”说到此处,泪落如雨,“他走了,灵山派还是出事了,他都没有尽过保护大家的责任,就那样走了……”
燕西楼缓缓地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动步子的,他只听见长刀拖曳在地上的刺耳声音。他走到她身前,生涩地伸出双臂,拥她入怀。
少女立刻“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十年了,十年来,他不曾这样真切地感受过女人的泪水,一层层染透了他的衣襟,像是灼烫地烙上去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江玉关送自己走时说的话,他说他迫不得已,全派都已如此决定了,苏师弟,你好自为之。
燕西楼闭上了眼,指尖微微颤抖。
他能怪江玉关吗?不能。当时御琴门已经追至,他若不走,势必要成一场两派对垒的屠戮。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全派吗?不能。派中人心各异,谁又能信得过谁?他只能默默地将燕西楼送走,再去安抚御琴门的人。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江同伊吗?不能。他若如此做……燕西楼就走不了了。
就在少女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中,他想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他还想到了死去的云止,想到了未死的苏寂,想到了江玉关临终前的话。
挂着红璎珞的剑,自然是青川剑。
带着青川剑的女子,自然是苏寂。
苏寂纵然明知灵山派曾是自己亲哥哥的师门,也会下这个手的。
苏寂就是这样,苏寂从来不做是非判断,她只管杀人。
所以她才是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只是燕西楼没有想到,云止走后,苏寂竟还是回到了公子的麾下。
公子……啊,对,公子。
这个朋友的情谊,大约也要走到尽头了。
江同伊哭了半天无人回应,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微带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好像掺了很多杂质却变得愈加璀璨,像是明亮的孤星,没有别的星辰可以与之同辉相映。
感觉到她的注视,燕西楼低下头来,“同伊。”
“唔。”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是杀了你爹爹,但那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你明白么?”他低声道。
她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我……我不明白。”
燕西楼沉默半晌,“那就算了。”
连她对他的回忆,都可以终结成如此潦草的模样。
那么,爱侣陌路、兄妹相杀、旧友成仇,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