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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折 幽兰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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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幽兰露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世人皆知,方外之所有蓬莱仙岛。此为修仙之人心向往之地,其间除却得道之人,还有为数不多偶然修成正果的精魅之物定居。然蓬莱皆知,蓬莱中人不过为仙界最低等级的存在,而在蓬莱之上,则还有九霄天宫,地府幽冥。即使是在人界,也还有一处禁忌之地,连九霄天宫亦要忌惮三分。
这个地方,被称之为——东君阁。说是“阁”,却也是一座不输蓬莱的仙岛,与蓬莱隔海相望然地势拔高,隐隐傲视蓬莱。
一分薄酒,三分月色,海棠花艳色醺人,竟是四季不败。
东君阁上,一人黑衣金带,醉卧海棠丛中。酒杯已然倾颓,他索性弃之不用,直接捞起银瓷酒壶对月独饮。这旁人做来或会稍显粗鲁的举动,由他做来却仍显优雅无比,风姿卓然。
月上中天,灿柔月光无声无息洒上那人面容,便又是一番惊艳。那人生得一对世间罕有的邪异金瞳,眼神中尽是狷狂与凌厉,略微流转便惊起十丈红尘,颠倒众生。
四方六合,竟找不出一人有此人半分风华,或许,当真只有上那九霄天宫方可一寻?
海棠林中忽有风声掠过,黑衣人轩眉轻挑,微笑道:“丹颜,你上哪儿去?”
一阵疾风裂开花林,海棠树向两旁移动,一道白色人影闪过,现出一个清秀淡漠的少年。少年红冠漆发,一绺白色长羽自脑后曳地,随风飘舞。一双深黑如潭的眸子嵌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一望即令人生出薄薄的湿凉之意。他望向花丛中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出的话却含着薄怒,“这里很闷,我出去走走。”
“哦?”黑衣人凤目微阖,危险的光芒闪现,修长食指一勾,原本倾颓的酒杯有如线牵,直直向丹颜飞去。
丹颜眉头微皱,欲要避开,却不料酒杯只是朝他手中飞去,兼带上一股黏劲,令他无法甩开。“倒酒。”黑衣人潇洒地转了个身,无视丹颜早已黑掉的脸。
要忍耐,要有涵养……好歹他也是修行了三千多年的仙兽,不能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发作。如此这般告诫自己,丹颜深吸口气认命地走到那人身边倒了杯酒,面上仍是没有表情,心里却早已咬牙切齿。“东君,请慢用。”狠狠将酒杯放下,特意在“东君” 二字上加了重音以示不满。
东君凉凉一笑,对丹颜的态度不置可否,随意将刚刚倒的酒泼入海棠林中。“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东君,你的主人?”他伸手捏住丹颜的下颚,手上一点点加力,语调越发温柔,“小鹤儿,你最近经常往外跑啊,是到哪里去呢?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丹颜被他捏的呼吸不畅,眼里却是倔强,丝毫不让,“我去哪里,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了?”
“哼。”东君冷冷放手,“你去哪里,我自是不想过问,但你去见的那个人,最好不要再让我撞上,不然我毁了他的元神。”
“你说什么,你把雅月怎么了?”丹颜浑身一个激灵,面露惊惶。他太了解他的主人,只要他想,就是拆了九霄天宫这种事他也绝对做的出。
东君却不再回答,只轻轻斜睨了丹颜一眼,那眼神便如一把细细的小钩子勾起他心里未知的恐惧。“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四个字,重愈千钧。
丹颜心脏乱跳,脑海里各种坏的想法控制不住地冒出来。雅月被东君抓了,正在受折磨;雅月被东君伤了,关了起来;雅月被东君毁了元神……不对不对,最后一个肯定没有发生。丹颜猛地摇了摇头,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亲自去找一次雅月,亲眼确定他的安危。可是……东君的警告不容忽视,若是真的给雅月带来危险就不好了。说起来也真是奇哉怪也,以往他要离开东君阁时,东君从来都懒得过问,这次不知是怎么了,他不仅过问了,竟还像是动了真怒。
说起雅月……丹颜的心思不禁慢慢飘远。已经五年没见了,也不知道那个冤家过的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一见到美人就魂不守舍,是不是还是笑得一脸邪气到处拈花惹草……可是,就是这个人,总是想方设法的逗他开心,总是不惜代价的达成他的愿望,细致的接过他每一次无力承担的寂寞,只有这个人,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就漫过满满的酸涩与思念。明明只有五年没见而已,却像是过了千年万年。他是修行了上千年的仙兽,竟然会因为这个人觉得五年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
这大概,就是孽缘吧……
“错!这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丹颜幽幽叹了口气,终于从沉思中回神,正打算离开,耳边却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一张魅惑至极的脸庞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入他的视线。
来人五官细致小巧,没有东君那种相貌十分之一好看。却偏生生了一对活泼泼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全是意气飞扬,无数勾魂摄魄的风流温柔尽在其间,无端便让眼前这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妖媚与好看,只因天底下再找不出一份同样的神采。
“怎么了,小丹颜,想我了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叹气,美人儿叹气叹多了会老很快哦!”
“雅,雅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丹颜惊讶地合不拢嘴,如见鬼魅般指着雅月道:“你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来的,不要命了吗?”丹颜大声吼着,只觉心里真是前所未有的矛盾。明明是日思夜想的人,看他出现在了面前却又希望他快点离开。
雅月坏坏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金边折扇在丹颜头上轻敲了一下,“小丹颜,你安心啦!我既然有办法来到这里,当然就有办法离开。先说,你到底想不想我?”
想,怎么会不想……想的连叹息里都满是你的气息,刻骨的相思。可是,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了。“你这样的混蛋,谁稀罕想你。”再说下去,却是有些哽咽。
本来还笑着的人见他这样,渐渐便没了笑的兴致。雅月的眉头难得皱了一回,他把扇子收回袖里,伸手捧住了丹颜的脸,“这样不好看,你应该多笑才好,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觉得你好看的,明明这天下美人多的是啊!”
丹颜一听,仅有的一点伤感顿时跑到了爪哇国。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雅月一眼,恨道:“是啊,美人多的是,那你去找你的那些美人啊,到这里来干什么?”
见丹颜不再黯然,雅月心里偷偷乐着,很顺溜地就接了口。“美人虽然多,但小丹颜在我心里就是最可爱的,本猫儿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不坦诚的小别扭!”
“上一次……”丹颜转过身,背对着雅月,开口起了个话头,却没有马上说下去。
“什么上一次?”
“上一次,我随你去人界玩的时候,听人说了一句话。”丹颜转头,很哀怨地望了雅月一眼,望的他心里突突一跳。“那个人说,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他字字说的很慢,语调带着点怨,带着点凉,连带着雅月的背上也爬满了冷汗,被风一吹就凉飕飕的。
“你别听那种人胡说!”雅月暗中磨了磨牙,将说这话的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我对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是,你是对我很好,就是因为对我好,才让我害怕。如果再也离不开你,而你又弃我而去……丹颜神色渐渐黯然,他的落寞令雅月不解,却又不敢惊扰,只得疑惑地在一旁看着他,等他自己恢复正常。
“你走吧,被主人发现就不好了。”
等了许久,竟然等来这样一句话,雅月只觉肺都快气炸了。“你以为我冒险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赶我走?”见丹颜默然不语,一股邪戾之气猛地涌上心头,桃花眼蒙上一层怒意,雅月一把抓住丹颜的手腕,恨声道:“跟我走,立刻!”
“那边的骚猫,你抓着我的仙鹤是想做什么,东君阁也是任你随意来去的所在?”正当两人纠缠不清之时,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传来,隐隐含着冰冷怒意,令人闻之战栗。
雅月猛然抬头四顾,却见不到任何说话的人,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谁!出来!”
丹颜脸色巨变,用力推了雅月一把,急道:“是主人来了!你快走,不要和他撞上!”
“是你的主人?东天君?”雅月也有些惊讶,随即笑了一下。“原来是他,我们早就撞上过了。那倒是个大美人儿!”说着他露出色迷迷的眼神,一双桃花眼显的更是妖媚。
丹颜气结,这人到了这种节骨眼上竟还有空开玩笑,当真是为了美色就可以罔顾性命。“你真的疯了!东君岂是你惹得起的人?还不快走!”
“哈,就不走!”听丹颜如此高看此人,骨子里的叛逆一经挑起就再也压制不住,雅月挑眉,“我倒要好好的会会他,看他凭什么不让我和你来往!”
“凭什么?小骚猫口气到是不小!”
一袭冷魅的黑衣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那张恣意张狂的绝艳容颜瞬间夺去了雅月的目光。“真是个天下无双的大美人儿!来,让本少爷好好亲近亲近……哎哟,痛!”雅月说着忽觉手上一痛,却是丹颜狠狠地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啧啧,真是两个别扭的孩子,都这会儿了还不忘打情骂俏,一点也不可爱。”似乎很失望地摇了摇头,东君貌似温柔地看着雅月,就像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然而熟悉他的丹颜却被他看的不寒而栗。“丹颜,我似乎说过要你好自为之的,你看来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呢。”
面上表情忽转严厉,东君一双邪异金眸危险地眯成一线,大袖一挥,一道刚劲的气流顿时将丹颜扫飞出去。
“丹颜!”雅月大惊失色,没想到东君竟是说动手就动手,眼中闪过一阵心疼,急忙想要过去查看丹颜的伤势。忽觉颈上一凉,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正轻轻掐在他的咽喉处,耳畔响起了东君冷而动听的声音,“我那小鹤儿到底有什么好的,不如跟我算了?”
“哈哈。”雅月轻佻一笑,桃花眼越发活络起来,“东君你的确是个大美人。不过有句话说的好,叫作‘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这样的美人最后一定会老的嫁不出去,不像我家小丹颜命好会遇到我这样的良人。”他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良人”,手中金边折扇时不时挥着,却是一点没把脖子上的威胁放在眼中。“哼,油嘴滑舌!”东君微微一笑,轻柔地放开雅月。下一刻却伸手点在他的额头上,“已经多少年了,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人。有点不想杀你了……所以,就这样吧。”
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一道道光圈从雅月的身后散开。东君伸手在雅月的额头上划下一个奇异的符号,只下个瞬间,雅月便忽然消失在身后的光圈中。
“幻谔之境,竟然是幻谔之境!不——”目睹惊变,丹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他挣扎着跪到东君面前,不住地磕头哀求着,“主人,求求你,求你放雅月出来,求求你放他出来吧。我保证再也不和他见面,再也不出东君阁一步,求求你放了他……”
漠然地望着脚边不住恳求的仙兽,东君邪魅的金眸中略微闪过了一丝疑惑。自他第一眼见到丹颜起,这只神鹤就一直是高傲不羁的,即使已认他为主,也从不显露卑微的姿态。而如今,却跪在他的脚边,毫无尊严地乞求,就为了一只不知如何得成仙道的猫妖?“你应该知道,幻谔之境自被我开启的那一刻起,就从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
丹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手足慢慢变的冰凉。是的,他怎么忘了,眼前他奉之为主的人曾是天界人见人惧的审判天君。他所开启的幻谔之境则被天界人敬畏地称为‘永日牢狱’,凡是被关入幻谔之境的人就跟死了没什么分别。“千年前,主人的点化之恩丹颜永世不忘。”边说着,丹颜恭敬地对东君磕了个头,“然而今日,你我主从缘尽于此。红尘纷扰,恕丹颜不能相陪,东君保重。”话音甫落,丹颜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幻谔之境。东君目光一凝,然而已来不及阻止,只听见他最后的两句话。
“你说过的,就算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穴,等我……”
生不同寝,死同穴吗?
东君的心里因这句话浮起锐痛。他记得当初在九华山遇到丹颜时,他还只是初开心智的小小鹤精,却总是用一双冷傲的眼望着他,丝毫不惧他是天界的天君。后来他点化他成仙之道,让他认他为主,仙鹤也从不曾低下高傲的头颅。然而当他一怒之下反出天界,看似冷淡不驯的仙鹤却是二话不说就随他来到了东君阁,陪伴千年亦无悔意。
他本不想如此的……东君望着手中已渐渐关闭的幻谔之境,目中忽显不忍之色,但随即又被沉厉冷郁的无情吞噬。算了,造化使然,又怪得谁来?这样的结局也未必不好。
酒壶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东君手中,举酒对月,黑衣金带的身姿依旧潇洒卓然,唯我独尊。海棠花纷纷而落,艳色覆盖,渐渐隐去了远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