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诺之旅》草枕

4、尝人苦痛之国 3 （完）

　　沿着林中小路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男子的家。他带着基诺和爱尔梅斯参观了一圈明亮宽敞的房间。桌椅是用漂亮平整的木材做成，弧形的大大窗户外则是受人精心照料的宽广林中庭院，四处开满了鲜丽的花朵，香草似的植物蓬蓬生长。
　　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在，也确实不像有其他人在的样子。
　　基诺脱下外套坐下，爱尔梅斯停在她身边，撑了中心支架而稳稳立着。
　　“请用。”
　　男子在桌上放下了马克杯。
　　“是用花园里的草叶泡的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但这是我们常喝的东西。”
　　基诺嗅了嗅茶香，说道：“有意思的香气。这茶叫什么？”
　　“毒彩茶。”
　　“毒？有毒吗？基诺，不能喝哦。”
　　基诺不会像爱尔梅斯那样说些不经大脑的话，但也没有立刻就喝下去。她盯着杯中的茶，向男子问道：“是带毒的茶吗？我这样第一次喝的人也没问题吗？”
　　男子扑哧笑起来，说道：“到底是外地人哪。啊，对不起，我不该笑的。我不是拿你寻开心。称它作毒彩茶并不是说有毒，而是解毒、排毒的意思哦。哈哈哈，的确是这么回事儿，第一次听到毒什么的茶，肯定会觉得古怪吧。而且，不管怎么……说……”
　　字词零碎得不成句子了，男子正说着话呢，脸上的表情从高兴再次变得平常转而飞快地跳到哭也似的脸，然后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基诺和爱尔梅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看着男子。
　　他的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不时抽着鼻子，缓缓地开始讲述：“上一次和其他人……像这样的对话……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呢。十年了吧，不……或许更久……”
　　过了会儿，基诺问道：“能请你详细讲讲吗？”
　　男子拿下眼睛擦了擦泪水，擤了擤鼻涕，然后连连点头，说道：“啊，好，当然了。现在就将给你们听，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互相都不碰面了。”
　　男子擦干了最后一点泪水，又戴上眼镜，看向基诺的脸。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是啊……简单说来，这是个能体会他人内心痛苦的国家。”
　　“体会别人内心的……痛苦？”
　　“什么意思呀？”
　　男子抿了口茶，“你们父母小时候没有这样教过么？要成为体会他人痛苦的人。尝到那痛苦的话，对方讨厌的事、会伤害对方的事就绝对不会做。难道你不曾这样想过吗？如果知道他人的想法，做起事情来就都又简单又完美。”
　　“啊！有啊！刚来这儿的时候基诺她真是……”
　　男子才一问，爱尔梅斯就飞也似地接口回答，都没给基诺发言的机会。
　　“这可不好噢，爱尔梅斯。”基诺淡淡地口气，像是教导爱尔梅斯一样。
　　“这个国家的人，是当真这么想的。过去这个国家基本由机器人完成了所有工作，大家过得很幸福。食物很充足，是个相当富饶安定的国家。即使如此人们也没有整天游手好闲，而是不断动脑追求科学的创新、文学音乐的创作。有一天，研究人脑的医疗小组有了划时代的发现……这个发现，就是如果将人脑中没有充分使用的部分开发出来的话，人和人之间就能架起思想直接交流的桥梁。”
　　“思想直接交流？”
　　基诺一脸讶异。爱尔梅斯也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呀？”
　　男子继续说道：“比如说，我脑中想着‘午安’这句话。那么但凡与我接近的人就会接收到我的问候。事情当然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在我悲伤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会直接感受我的悲伤。那人理解了我的悲伤，就会对我万分温柔、与我一起考虑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且，不能言语的婴儿也能将疼痛呀心情呀传达给母亲。按俗话说来，就是心灵感应了。”
　　“原来这样啊。”“哦……”基诺和爱尔梅斯同时应声道。
　　“国民们把这称赞为了不起的发现。人们由此便能打从心底地真诚交往了，而且还会更加了解彼此。我们沿用至今的语言交流实在是一种噪音，而是否准确传达了彼此的心意也绝对无法确认，这种古腐的方法怎么能再用呢！……于是大家就听从了这种说法。然后为了发挥人类的所有能力以开发大脑而做的药完成了。只短短数日，所有国民都喝了药。”
　　“所有？”爱尔梅斯趁机问道。
　　“是所有人。大家都想站到同样的高度，想一样程度地进化，不想被拉下。而且，确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确进化了。”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
　　基诺不由得向前微倾。男子脸上染了几分悲伤，平静地继续说道：
　　“现在要说的，是我个人的体验……。我喝了药。喝药的次日早晨，一睁开眼，‘明白了吗？明白了吗？”的声音就不知怎么地飞入了脑中。房间里明明没有其他人。很吃惊哦，离得很远的人那里居然有信息传来。当然是‘明白了吗’的语言传达进了大脑的缘故，我自身也有了‘明白了吗’的想法。想着‘明白了吗’的同时，我将‘我明白了哦！好厉害！’的想法发送出去。‘我在玄关。’这样的想法传来时，我连忙出去，发现当时的恋人正在那里。心灵感应成功实现了。我和她是那么高兴，那么高兴，无数次互相传达思念，传达‘我爱你’。现在想想也会忍不住笑起来啊。”
　　男子在这里暂时打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那个时候真这么想来着。于是就这样地过下去，之后又过了好多天。然后……某一天，我看见她给香草浇水浇过了头，于是就想了‘哎？明明才提醒过她。要说几次才能明白呀’。正打算用温和的口吻说：‘搞错了哟’的时候，发现她斜睨着我。然后脑中直接得到了回答‘什么呀！说什么要提醒几次？难道以为我是笨蛋吗？’”
　　“…………”
　　“是啊，我的想法已经传到她那里了，本来并不想让她知道。冷不防听到她的回音时，我不知所措了，‘到底怎么回事呀？为什么非得为那种事情这么生气呀？’我是这样想了，得到的回音是‘那种事情？什么叫那种事情？对我来说那么重要，你却果然不当回事儿吗？’”
　　男子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自嘲不已。
　　“那之后，就是一味用心灵感应来吵架了。其实，她一直在我的学历和头脑面前觉得自卑。我则是觉得交往那么多年，完全不用在意那些事情了……当然，也完全没有注意过原来她在意那些。她丢下‘与你这样冷血的精英分子怎么可能在一起’的想法，便离开了，留下我独自愣愣地站着……。真是个愚蠢的笑话吧？人心一旦可以直接交流，关系就恶化了，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但我们要是真以笑话结束倒也好了。与那同时，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因事故而重伤将死。那人弥留之际的想法传达到慌忙上前救助的人脑中，令大家都疯了。还有个地方，两名政治家本是一直携手合作，却败露了‘那家伙总会会背叛我吧’的想法，于是在议会上就互相打杀起来，最终也没能得到解决，双方都是打到疼得受不了才罢休。学校里，大家能自由问答，于是测验也无法进行。啊，没错，一接近年轻女性就被控诉侵害未遂、思想猥琐的人也有啊。”
　　“…………”
　　“反正，这类的事情接连发生。一周左右，全国上下陷入了恐慌之中。”
　　“后来怎么样了呢？”基诺问道。
　　而男子照直回答说：“后来，我们渐渐变得害怕知道他人的想法。自己的想法也好，他人的想法也好，全都成了不理不睬的存在，于是进化什么的也都不提了。嗯，说不定会产生这种想法就已经是种进化了……不，只是一种进步吧？‘了解他人的痛苦而温柔地对待他人，人们就会彼此更加尊敬’什么的，根本就是大谎话。自己不痛苦的时候，却被传染到痛苦，那说到底纯粹就是一种毫无益处反而有害的东西。因为原本觉得痛苦的那个人也不会因此就解除痛苦。……解决这种混乱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远离他人。离开数十米远的话，就听不到远处的声音，思想也无法传递……”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爱尔梅斯打从心底地感叹。
　　“就是这个缘故。也就是说，全国所有的人，确确实实地、绝无臆想成分地，患上了对他人的恐惧症。但那之后，托这种情况之福，机器人科技变得空前发达，这个国家深陷恐惧也能正常运转下去。所以现在，大家都在森林中彼此相距甚远的小屋里独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国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小孩子出生了。所以，很快就会灭亡的吧。但那是我死后的事情了，怎么担心也是毫无办法的。”
　　男子站起身来，按下身后一个机器的开关。音乐流泻而出。那是首用电子提琴演奏的、温柔而平缓的曲子。
　　基诺听了一会儿，说道：“真是好曲子啊。”
　　男子闻言，微微一笑。
　　“我最喜欢这首曲子了，虽说它流行全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听着这首曲子，无论何时我都会被深深打动，但这时候又会想，其他人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会和自己一样被打动吗？曾和过去的恋人一起听过。她确实称赞过这首曲子，但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呢？而现在，你，基诺又是怎么样的感受呢？……但是，我并不想知道答案。”如此说着，他闭上双眼。
　　过了会儿，曲子结束了。

　　“那么，基诺，虽说帕塞达方面有段数的你应该用不着我来说了，但，仍旧请路上小心。”车库前，男子这样说着。基诺把护目镜套上帽子，让爱尔梅斯的引擎空转起来，嘈杂的排气声响起。
　　“没这回事儿。我会注意的。”
　　“爱尔梅斯君也一样要小心哦。”
　　“谢谢。”
　　“能和你们说话，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第一天就认识你们便好了……真没办法呢。”
　　男子这样说着，耸耸肩微笑起来。
　　“谢谢招待的茶。很好喝。”
　　基诺说着跨上了爱尔梅斯，重心压向前部，抬起了支架。
　　然后，基诺正打算要出发的时候，“啊！那个！稍微等一下！我还有句话想说！”
　　男子慌忙地说着，于是基诺停下了爱尔梅斯的引擎。周围骤然寂静下来。
　　男子走近基诺和爱尔梅斯，深吸一口气，说道：“那、那个，如果可以的话，一、一起住一段时间如何？这里很安全，又不会遇到外人，是很清静舒服的居住地吧。能静下心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哦，爱尔梅斯君觉得怎么样？在这个城里四处逛逛作为旅行也不错的，如果，基诺愿意的话，和我一起……”
　　基诺对冷不防说出这么通话的男子静静看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摇了头：“非常抱歉……但，我想继续旅行。”
　　基诺这样一说，男子焦急起来，“这、这样啊……不……我说的那些傻话……真不好意思……不……那个……”
　　男子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
　　基诺默默地发动起爱尔梅斯的引擎。
　　看着男子的脸，目光上移又看到他的眼，基诺笑了。
　　男子吃了一惊，终于也与她相视而笑。
　　男子轻轻地挥了挥右手。
　　基诺笑着转过头去。
　　自此，爱尔梅斯开始向前行驶了。
　　男子看着逐渐消失的摩托拉德，沉思着。

　　离开这个国家后不久，基诺和爱尔梅斯已经行驶在了茫茫草原上。落山的太阳渐渐进入了基诺的视野中。
　　“基诺，你最后和那人对视了吧？”爱尔梅斯忽然问道。
　　“嗯？什么？”
　　“有没有触电啊？”
　　“哈？怎么可能？”
　　对于爱尔梅斯寻开心似的问话，基诺一脸呆样地回答着。
　　“我在旁看着，以为你会和那个男人结婚呢。”爱尔梅斯这次口气严肃了些，基诺笑着说：
　　“哪有这回事儿？”
　　“那就好了。”
　　爱尔梅斯这样说着，顿了顿，又暗自咕哝道：“即使这样，居然会迷恋基诺，这是什么怪品位啊。”
　　摩托拉德在草原上行驶着，没多久，基诺像偶尔想起似的说道：“我觉得那人最后看着我，是在想‘不要死哦’。”
　　“嗯……所以呢？”
　　“所以我就回答他‘谢谢’。”
　　基诺这样说着，噗哧笑起来。
　　“原来如此。但是，你的想法能准确地传达给他吗？”
　　基诺对爱尔梅斯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相当干脆地答道：“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