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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清风十三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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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万顷,海风轻送。
楚留香在远远地望着一艘华丽的海船,或许他看的不是船,而是船上的一位少女。
船泊在码头,看着很快就要起航,然而晚至的一行三人登船时却仍是不急不缓。一位脸上布满伤痕残缺的老妇人,身旁却跟着两位极美的少女,一位紫衣少女文静柔美,另一人青衣窄袖英气勃勃,引得码头前来往的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名满天下的楚香帅,只望了一眼也仿佛痴了。直到那三人的身影隐没于船舱中,他才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移开了视线,然后在人群中瞧见了另一位红衣如火的美丽少女。
他认出这少女就是金太夫人的第三十九孙女,也是最小的一个,正是金太夫人在万福万寿园中托付楚留香代为寻回的那位离家少女——
“火凤凰”金灵芝,从来都如江湖中人送给她的绰号一样,火一样的性子,凤凰一样的耀眼。
而此刻看到的她,衣衫仍然鲜艳华美,人却似乎少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生气与灵动,神情间带着几分迷离,好像是被一桩不能说出来的心事所困扰。她行色匆匆,似乎也想赶着坐船出海。
楚留香身形微动,已微笑着站在了她身前。他愿意对女孩子温柔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他。一向脾气火爆的金大小姐,竟也顾不上恼怒有人挡道,不知不觉听完他的一席话。但在他表明来意时,她神色微变,却也流露出明显的抗拒与不情愿。
当一个女孩子不愿意做一件事的时候,男人很难能够让她改变心意,尤其是当这个女孩子是金家的天之骄女、金太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女的时候。
以金家在江湖中的势力,竟会请楚香帅代为寻找孙女,说出去只怕江湖中人都不以为然,甚至还会有人难免生出一些遐想:这是否金太夫人想要撮合楚留香与她的孙女,从而想出的托词呢?
楚留香却要比江湖中的其他人都更了解这位老夫人的睿智与洞察力。金灵芝离家出走,是指家人说的这几日的事,或是指更早的时候远赴蝙蝠岛的那次?这也是他想要找到的答案。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忽然又升起来方才凝望海船时的怅惘,虽然其中包含的情感不一样,但却都有着一种淡淡的无可追忆的惆怅。
他仿佛又看到了这热情如火焰温柔如海水的女孩子,最后拥抱着她的情人坠入了海中,海边的礁石上溅上了他们的鲜血,很快又被海水冲刷得看不出痕迹来。
她为什么要死?是因为她依然爱着原随云所以宁愿与他殉情?还是因为她真正爱上了胡铁花所以宁可死也想将生的希望留给他?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够解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忍不住想到了此刻不知醉死在何处的胡铁花,但可以想象的是,那间能让他喝醉的酒肆里一定有位能让那个酒鬼看得入眼的老板娘。
在他想起那位最好的兄弟时,金灵芝却在好奇地打量着他,她心中虽是惦记着登船,但也知道这位看起来不讨厌的男子恐怕不好对付。她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她们金家的人,而能让祖母另眼相看的人,想必是有些来历和能耐的。
她的目光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忽然笑道:“你若想带我回去,总该露两手本事。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是我输了就任你处置。”
她这一笑起来,瞬间将先前的忧郁都给驱散了,活脱脱是当初相识时见到的样子。楚留香他心绪微动,由那句“任你处置”想起当初胡铁花也曾回答金灵芝“这话可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这是胡铁花一生中最爱的女子,他总是要对她多一份顾念的,尽管此时两人还未相逢。
未等到他的回应,金灵芝似有些不耐烦,她纵身退开了几步,解下束在腰上的紫金带,迎风一抖就成了一把软剑。
站在楚留香身旁的丁喜也赞了一声“好剑”。
楚留香看看身旁打算悠然观战的朋友,他倒也很想一起装路人,但是小姑娘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身上,只好苦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好胜心强的女孩原本就不比男子容易应付。
金灵芝的剑法得自名家传授,架势已很能唬人,但楚香帅想要夺下她手中长剑或是将她制住,都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然而他却像是另有计较,一味的只是避让。
围观的人先是见这女娃舞剑很是好看,都兴致勃勃地围观,懂武功的还时不时指点赞叹一二。再看下去不见分出个胜败,那男子也一直不见还手,不由觉得无趣起来。
只有金灵芝心中却是越来越焦躁,她家中的诸位长辈大多是武林中的一时之选,有几位更是将近跻身宗师之列,她学的剑法虽杂,但每招都得自真传。然而她一连变幻了六七套剑法,却连这青年的衣角也没有碰到。再看与她交手的青年,却从容得仿佛闲庭信步一般,脸上的微笑始终未有稍改。
金灵芝咬了咬牙,再度出招之时,剑法又变了,这一次连丁喜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少女长剑斜削,剑法上不见半分先前的气势,武功稍弱的人连这剑招高明在哪儿都说不上来。
惟有楚留香与丁喜看出她的剑招看似清淡,却剑路飘忽不可捉摸,剑法之精妙难以用言语描尽。这样一个武功一般的小丫头,忽然使出了这么高明的剑法,实在难以想象。
金家如此盛名,倒也不虚,丁喜如此想着。只是将如此精妙的绝学传授给一个武功平平的女娃娃,就好像将稀世奇珍交付给了乞丐,偏还要招摇过市,不但体现不出宝物的价值,也徒然让那乞儿有了无妄之灾。也难怪金太夫人会担心她孤身在外惹出祸端来了。
聪明的丁喜从没有猜错过,但这一次的推测却全错了,缘于他没有对于这个武林的认识,人人看得出的事实他反而并不知晓,比如,那丫头此刻使的剑法并非是金家的家传绝学。
楚留香忍不住苦笑,果然他猜得不错,这不是金大小姐第一次偷跑出家门了,而且还让他再一次见到了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
再高明的剑法,也要看使的人是谁,所以即使楚留香在面对这套剑法时也未必能看得出招式中的虚实,但轻功举世无双的楚香帅要想全身而退却也不难。
只见他的身形比剑光还快上许多,已然轻飘飘地退了开去,金灵芝的软剑即使瞬间再长三尺,也伤不到他的分毫。
这姑娘与人交手的经验着实太少,一招不中之下更为对方的身法惊骇,连手中的剑也略作停顿,片时之间足以楚留香夺下她手中的宝剑,只不过他并无此意。
金灵芝手中的剑再度挥出,依然是清风十三式的剑法。然而她第三招还未使全,忽然来了一位自称丁枫的英俊少年截住了她的剑,并带走了她。金灵芝显然是认得他的,也是自愿跟他走的,旁人当然阻拦不得。
在他们离去之后,围观的人群也早已散去。楚留香摸摸鼻子,发现自己仍是不喜欢那位带走金灵芝的名叫丁枫的少年。想到这,他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少年。一样是姓丁,但却绝对不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兄弟。
一样是年少英秀,总是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丁枫的脸上似乎带着永远不变的微笑,就像是模拟过千百遍后,久而久之仿佛面具一般再也摘不下来了。而丁喜似乎随时随地都在笑,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不自然,让人看了觉得很放松而愉快,让人觉得人生本该是如此,笑一笑绝对不会有坏处。也许就是人为修饰的永远比不过天然的吧。
丁喜再聪明也猜不到他此刻的想法,只是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悠然问道:“这个人似乎很熟悉金姑娘的剑法?”
楚留香道:“不错。”
“但看金姑娘的神情,倒像是这人在帮她掩饰什么,所以金姑娘的最后两招,很可能不是他说的峨眉剑法?”
“绝不是。”
“也不是金家的家传剑法?”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
武林七大门派中,只有华山派这几代的掌门都是女子,百年来能与其他门派分庭抗礼,自不是因为其他门派的人对女子退让三分。
华山派自“辣手仙子”华飞凤开山立派以来,历代掌门的武功都非同小可,当今的掌门枯梅大师一人的威名,就让华山派四十年来无人敢小觑。
何况若论武学,武林七大门派更有所长,但论起剑法的精妙,谁都不敢与华山派争锋,正是因为这一套“清风十三式”的剑招。
丁喜也点了点头,“这套剑法确实有独到之处。”
楚留香叹息了一声,“这套剑法就已如此,而方才那个叫丁枫的,不但精通这华山剑法,还一连使出了扶桑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 他也看出了这位聪明绝顶的少年,似乎对江湖中的事知之甚少,于是将丁枫的招式也一一点出。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但更可怕的还是将这些绝技传授与他之人。老实说,我还真的不想再碰上那人……”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秘,但他此刻当着才认识的少年的面,不但说了出来,还转过头去,就像是对着胡铁花等生死兄弟那样问道:
“如果有人年纪轻轻却学会了三十三门绝技,功力与火候更非丁枫可比,那他是不是最可怕的对手?”
每当楚留香这样问别人的时候,事实上也是他在说出自己的结论,而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反驳他。
然而,他听见身旁的少年轻轻说了两个字:“未必。”
楚留香摸着鼻子,怔道:“且不说别的,方才着清风十三式你也看到了,剑意只在清淡两字,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然而对方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又怎能防范招架?”
丁喜笑了笑,俯身拾起一根枯枝,信手挥出,写意疏淡,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正是方才金灵芝使过的清风徐来、清风指柳与风动千铃。
这两招他随手使来,看上去与金灵芝方才的剑法并无二致,但连楚留香也不知道,如果方才的挥剑之人由金灵芝换成这少年,他还能不能躲得开。
他不由地看怔了,喃喃道:“你如果不是个小怪胎,就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