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林落风痕

24、二四、蒹葭苍苍

　　月隐没在云层之后，就仿佛人心中总有些秘密，像是隔着层纱，不会被人看见。

　　丁喜想起了那一夜，他躺在马车顶上，很快地合眼安睡，仿佛没有看到几步外的篝火堆旁，那两个依偎得越来越近的身影，仿佛没有听到王大小姐与邓定侯在谈论着的是他。

　　王家的镖局虽不如邓定侯他们四家联盟的镖局那样风头正劲，然而却是中原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王老爷子的话在江湖人心目中分量也一直很重，就如同他手中那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可列入江湖七件最霸道的兵器之首。

　　王大小姐是王老爷子的独生爱女，邓定侯是联营镖局中最年轻也是最有魄力的一位，何况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男子潇洒义气，女子绝美豪爽，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

　　邓定侯是个难得的好朋友，若是他们二人真的在一起了，丁喜也只会诚挚地祝福。

　　这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但心中却不是没有痛苦。

　　就像是在黑夜最深沉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朋友，一个人投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时，心头也并非没有掠过寂寞的滋味。

　　躺在最高的屋顶凝望星空的时候，寂寞就会在黑夜里慢慢滋生，连同他早已不愿回想起的一切。

　　就如同独自走过的年少，没有人教导，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心事，也没有人知道，生存于他，是多么孤独而漫长的抗争。

　　那是二十二年来，他早已习惯的，就像是习惯了遇事都是他一个人去解决。

　　“五月十三”的事也是一样，他拒绝了王大小姐的恳求，是因为他决定独自解决这最棘手不过的难题，而即使被她认为冷血不讲义气，他却也是不在乎的。

　　王大小姐王盛兰，在她面前，丁喜从不会消失的笑容，也很难再挂在脸上。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喝酒。一位美得惊人的少女，喝起酒来时的样子，却连在座的江湖人都无几人及得上她的豪爽。

　　她有一双美若星辰的眼睛，却又像太阳一样发散着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力，丁喜被她那双眼睛一瞪，都忍不住低下了头去。

　　她握着酒杯的手柔若无骨，却可以舞动长一丈三尺、重七十三斤的霸王枪。

　　她是为挑战天下的枪法高手而来，狂妄而自信得仿佛没有将天下的男子放在了眼里。

　　就在红杏花的酒肆里初见时，她听到丁喜对徐三爷说，如果能做几件大快人心之事，死后何必有草席裹尸。她居然转过头去，凝望着他的眼波忽然变得那么温柔。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可以相遇的，然而他们就像是散落在茫茫人海中的彼此的另一半灵魂，他们那么相像，却又只有在一起时才会圆满。纵有波折，纵有险阻，一经相遇，就无法将他们分开。

　　她看不到他的出身与来历，也没有世俗的偏见与鄙薄；她喜欢他，甚至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功，他的智慧，或是他的笑容。

　　仿佛她第一眼凝望他的时候，她就已看懂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从砂砾中看得到金子，她的心中却早已明白，他要比世上其他人都更好。即使世上那么多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她面前并肩而立，她的目光也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她远比旁人想象中聪明。

　　她也看得出，丁喜心里喜欢她，所以哪怕是他冷淡，哪怕是他逃避，她也绝不会放弃。

　　她甚至可以坦然地在他人面前承认，她不是邓定侯的情人，因为她是丁喜的情人。

　　这样的女子，谁能逃得出她的情网？

　　而丁喜呢，他在想什么？

　　他总是会想起，如同魔索一样紧紧束缚着他的过去，那是王盛兰不曾看到的，他的年少时。

　　三岁时捧着破碗到街上要饭，六岁时学会了做扒手……饥饿、恐惧、寒冷、还有毒打，从不曾离开的童年，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像个噩梦一样从未远去。

　　他与她的差距，太远，让他根本不敢去想，一些很美好的结局，还有很遥远的将来。

　　有些人心中纵有骄傲，却也并非是没有自卑的，这位少年何尝不是这样。

　　楚留香轻轻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两人默默地对饮。他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少年在月下的神情，分明是有所思，有所忆。情之一物，谁人能够逃脱？

　　江湖传言中，楚留香有无数红颜知己，然而他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只怕是谁也说不出来。

　　温柔乖巧顺从，是男人梦想中的女人，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这世上还有一些不凡的男子，他们爱上的必然也是不凡的女子。能抓住那些不羁如风一样的男子的心的女子，或是炽热如火，或是智慧若妖，或是有着不败的勇气，或是心怀如男子一样博大宽广。

　　楚留香遇见了张洁洁，就落入了她精心编织的情网中，盗帅风流一生，却也终究如同飞蛾一般，无法逃脱。

　　他有了忧郁与恐惧，甚至是患得患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如同寻常坠入情网的男子一样，却比平常人更艰难地对着心爱的女子说道，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与她分开。

　　她却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毫无征兆，像是很快就会回来，却让他遍寻不获。

　　楚留香在江湖传说中，已经接近是神。爱情，却让他变成了一个凡人。

　　然而，世上最无望的爱情，莫过于你心爱的女子不是凡人，而是神祗。

　　世间并没有仙女羽衣，然而在某座大山里有个神秘家族，据说他们穿着麻衣，是一家姓麻的人，但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姓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家人世代供奉着生神。

　　楚留香在麻衣人的圣坛上，横空掠起，以他超凡脱俗的轻功身法，越过了所有的人，亲手摘下了他们的“神”的面具，然后他看到了一双泪盈于睫、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在那一刻，众目睽睽下，“神”成为了他的妻子，他最心爱的女子终于在他的怀里。

　　如果是童话，这就应是结局，人生却并非如此。爱情也许不可或缺，却不是有些人生命的全部。

　　她最终为他寻到了离开与世隔绝的大山的路径，却也拒绝了他带她同走的提议。

　　她说她有应尽的义务与责任，她要慢慢地告诉这个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外面的世界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残酷可怕，外面的人也一样会和善地接纳他们。到了他们想通的那一天，祖辈传下来的经典和规矩就不能再束缚他们，也就不会再甘愿一辈子躲在大山里。

　　到那个时候，她与他必将还能在阳光下重逢、相守。

　　楚留香离开时，要经过天梯的考验，这也许是世上最简单、却也最难做的一个选择，生死在一念之间。两扇相同的门后面，一条是通往外面的世界的活路，一条是万丈深渊可令人万劫不复。

　　最后他微笑着推开了一扇门，他的手很稳定，不问结果都不会后悔，因为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当然赌对了，因为他是楚留香。然而，回首已不见归途。

　　他的人生被无法想象的力量逆转，又以无法察觉的速度在流逝。就好比一生的经历，在回忆中也不过是一瞬间。而最初的月夜如果是跨越不过去的岸，那么就预示着他无法追溯的时光。

　　如今他躺在舟上，两岸在向后倒退，而他的旅程还未停歇。

　　他并不惧怕死亡，曾经他连分别都可以不再惧怕。他并不知道谁在一手操纵着命运，但他也不接受命定的结局。纵是死，也不会是死于天意。

　　但旅程可以不问终结，却也难免体会寂寞。他们这样的人，一生不能缺少的是朋友。那天他看着一点红慢慢走远，不同于那次在人群中的错失，而是真切地发现以他举世无双的轻功也再难追上，仿佛他此次前来只是时光的一次偶尔的交汇。

　　也许这就是当初陪在他身旁一同经历这些冒险的胡铁花，这次自始至终不曾出现的原因。而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少年，是原本不可能出现的变数。

　　在这个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中的秘密的月夜，他们坐在船上喝着酒，说起了埋藏在心中很久的故事。

　　“就仿佛我站在生命苍老的尽头，回望着昔日的人生片段。而在那个酒肆的月夜中，我也看到了你，”楚留香握着酒杯，眼中带着朦胧的笑意，也有着不曾褪去的温暖，他说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

　　从看向他的第一眼起，这少年就未曾隐藏，也许是由于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想要有一种公平，无论是对自己，还是他人。

　　丁喜听了这句话，抬起头来，就对上了楚留香平静的眼，这双眼睛可以看穿世上一切的秘密。

　　他垂下了眼，心上掠过一声叹息，似在惆怅，又似在讽刺这无常的命运。

　　苍穹之上的明月穿过云层，月华清透如纱如烟地笼着流水，随小舟划过水面，破碎，漾泊在清和的夜风中。

　　第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