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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人憔悴 ...

  •   沈府位于京城正东面,自太祖以来,这条街住得全是大梁朝的官员与权贵,但在这个凛冽的寒冬日,因太上皇复辟的缘故,许多人家的富贵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寒冷。

      四年来,大门紧闭的沈府,在这个凛冽的冬日后,迎来了昔日的峥嵘。窗外的迎春花不知何时绿了枝桠,缓慢的长出了花骨朵,短短几日却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随之桃花也开了起来,一夜之间春花齐放,灿烂的四月悄然的来临了。

      八角亭内,宁晖托着下巴,双眼没有焦距的望向花枝的方向,她比之冬日的时候,消瘦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空落落的,失了往日的精气神。沈宁珏托着鸟架踱步而来,轻车熟路的进了八角亭,坐到了宁晖的身边。

      沈宁珏今年已十八岁了,因身体不好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瘦弱,却不显羸弱,肌肤白皙,唇角含笑,长相极为俊朗,可谓公子如画,芝兰玉树。若说四年前姐弟有九成相像的话,那么四年后的姐弟只有三四成相仿。

      沈宁珏将鹦鹉放在桌上,手在宁晖眼前挥了挥,被宁晖抓住了手,瞪了他一眼。沈宁珏抿唇一笑,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大好的春日,姐姐和我一起去踏春吗?”

      宁晖无精打采的看了沈宁珏一眼,转了身,继续看向一旁。沈宁珏丝毫不气馁,又坐到了另一面,对宁晖眯眼笑道:“我又没惹姐姐,姐姐何必对我如此冷酷?”

      宁晖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今日不用去读书吗?”

      宁珏有些兴奋的说道:“过几日皇上要去春搜,太子特地点了我作陪,这两日夫子准了我假,好在家里练练骑射。”

      宁晖听到太子时,目光凝了凝,片刻后不感兴趣的应了一声:“那你还不快去练,难道等着到时候丢人吗?”

      宁珏觍着脸道:“我这不来求姐姐教教我吗?你也知道,骑骑马还成,莫说骑射,就是射箭也不一定能拉开弓弦,到时候若是被人嗤笑了……”

      宁晖皱眉道:“家里不是给你请了武师吗?”

      宁珏皱眉道:“武师还不是外人,姐姐巾帼不让须眉,何必让个外人教我,若让人知道我连弓弦都拉不开,丢得还不是姐姐的脸?”宁珏忙指着鸟笼,笑道道,“姐姐看,连贿赂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宁晖侧目见是一只七彩斑斓的鹦鹉,长得十分讨喜,眼里终于有些许光彩:“这东西倒没见过,哪里来的?”

      宁珏调皮的眨眨眼:“我这样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公子,在姐姐面前,却不如一只进贡的鸟儿。”

      “宁晖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你好!”

      宁晖瞪大的双眼,很是惊奇:“它它居然……居然会叫我的名字,这是上了色的鹩哥吗?”

      宁珏挑挑眉:“什么上了色鹩哥,年初时番邦进贡来了两只金刚鹦鹉,皇上给了太后娘娘一只,林三哥求了太后许久才要来的。”

      宁晖用手指逗了逗鹦鹉,不经意的说道:“那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宁珏非常无奈的说道:“还不是我的姐姐自西山回来便闷闷不乐的,踏春也不去,上香也不去,上街都不去,我只有厚着脸皮找林三哥要了回来。”

      宁晖瞪了宁珏一眼:“你抢了别人的心头好,还要算在你姐姐的头上?”

      宁珏眯眼一笑:“当然不能算在姐姐身上,这也不是抢来的?林三哥听说姐姐心情不好,许是感同身受,不见得有多为难。”

      宁晖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手指放在了鹦鹉边上:“小东西,你叫什么啊?”

      鹦鹉撇开脸:“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

      宁晖侧脸问宁珏:“它就会说这句话吗?”

      “以前会说的话,姐姐也听不懂啊。姐姐不用心急,这句话教了一个多月就教会了。”宁珏拽了拽宁晖的衣袖,“鹦鹉姐姐喜欢,就教我骑射呗。”

      宁晖拍了拍宁珏的头:“一个书生学什么骑射,好好写你的策论就好了。”

      宁珏也不生气,凑过脑袋道:“不然姐姐和我一起去春搜吧?你回来京城那么久了,都还没有出去过呢,我介绍我的朋友给姐姐认识啊?”

      宁晖将宁珏的脑袋推开:“别闹了,我不想出去,等天暖和了。我就回漠北去,不用你的朋友,我多得是朋友。”

      宁珏委屈的撅起了嘴:“姐姐总是对我那么冷漠,那漠北的朋友比你的亲弟弟还重要吗?你为何要回漠北,在京城有什么不好?我一点都不想和姐姐分开,每个月都要写那么长的信,手很酸啊。”

      宁晖点了点宁珏的额头:“一个书生懒到不想写字,朝廷要你作甚?”

      沈维清入了后院便看见孙子和孙女靠在一起,姐弟两个都笑着。说起来,到底是骨肉天性,长孙自小在自己的教导下长大,虽身体不好,但极为懂事,人前人后都极为稳重。自年初出入国子监,谁不赞一句公子文雅。往日里和自己一起讨论朝政时,显得十分成熟干练,颇有见解。可只要到了孙女面前,便不自觉的变得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沈维清侧了侧眼眸看向越发消瘦的孙女,心里有些不好受。转眼间,两个孩子都已十八了,宁珏是沈家嫡长孙,待到来年科举高中,总不愁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孙女这个年岁着实太大了,若想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个嫡妻,却是不太容易。便是不说年岁,只说她女扮男装伺候了太子四年之久,这件事虽被自己和皇上一起压了下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宁晖此时的际遇十分尴尬,莫说是门当户对,便是一般人家也是不愿娶回一个伺候男子四年的女子当嫡妻的。

      忙碌了近四个月,朝廷总算是肃清了,沈维清也能清闲几日了,便有心想和孙子孙女多在一起,孙子还好总要娶妻,孙女却是要嫁到别人家里的,祖孙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再有许多了,沈维清对此也分外珍惜。

      沈维清一生可谓无愧天地,无愧于君,但面对这个孙女却做不到不内疚,不说这四年的西山行宫的圈禁的苦楚与担惊受怕,便是好好的千金小姐,愿为逝去的父母尽孝,守在外祖身旁,长于漠北那不开化的地方,也让沈维清说不出的安慰和心疼。

      沈维清笑着走进八角亭,看见年初进贡的鹦鹉却在此处,不禁挑了挑眉:“这可是个稀罕东西,你们姐弟从哪里弄来的?”

      宁晖与宁珏忙站起身来:“祖父。”

      宁珏笑道:“鹦鹉是太后给了林三哥,我要来给姐姐解闷的。”

      “坐你们的,今日天气不错,你们都在,正好陪陪祖父。”沈维清笑着坐在石桌前:“林三哥?林奕远吗?听说你在林家和他感情最好,好像今年便要加冠了吧?”

      宁珏道:“六月便要加冠了。”

      沈维清若有所思的道:“噢,那定亲了吗?”

      宁珏忙道:“倒是没有,林三哥这些年一直在锦衣卫奔忙,前几年太后倒是看重了几个人家,可都被谯王妃抢了先,林三哥便也耽搁至今。”

      沈维清笑道:“林奕远算是林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太后得了闲,自然会好好给他挑选一番,若太后有什么宴请,你便跟着林夫人多跑动跑动,也能给自己相看相看。”

      宁珏皱了皱眉头:“林三哥都加冠了还不着急,你干嘛那么着急?我可不去,京城里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有什么好看。”

      沈维清与宁晖相视而笑,宁晖道:“姑娘家若不娇滴滴的,还有什么好看的?榆木疙瘩!”

      宁珏哼了一眼:“姐姐别总是欺负我,我看姐姐就不娇滴滴的,也挺好的,比京城的那些什么千金小姐不知道好多少倍。”

      宁晖点了点头:“算你还有些眼光,你若不喜欢京城里的姑娘,漠北有很多武将家的女儿,也同我这般自小就习武的……”

      沈维清皱眉咳了两声,打算了宁晖的话:“四月初八,皇上要带满朝文武去西山春搜,太后特意点了你的名,你也准备准备。”

      宁晖皱了皱眉,想也不想道:“我不去。”

      沈维清挥退了伺候的人,抿了一口茶水:“这是懿旨,去不去不是你说得算的。”

      宁珏忙劝道:“姐姐和我一同去就是了,我和祖父都去了,你自己在家又有什么意思?”

      沈维清见宁晖眉宇有些松动,继续道:“太子婚事已定下了,今晨朝上宣了圣旨。太子妃乃林河城的嫡长孙女林晴柔,两个侧妃郑峰嫡次女郑吉儿,禁军统领顾雍嫡幺女顾艳芳,侧妃之位还余一位,今日皇上下了朝,将祖父留下,说是年纪你在西山的功劳,要将最后一个名额留给咱们家,当时太后也在,一起给祖父说了不少你的功劳。”

      “哼!侧妃又能怎样,还不是个妾室!我姐姐护了他四年不算,还要给为奴为婢伺候他一辈子不成!”宁珏见宁晖霎时白脸,忙改口道,“太子若真念及姐姐的情谊,便该将正妃位置留下!”

      沈维清瞪了宁珏一眼:“我在问你姐姐的意思,你搀和什么?女儿家嫁人有几个十全十美的,不能找个疼爱自己的夫君,便要找个能护得住自己的……这些话,本来不该祖父来说,可我沈家并无主母,祖父也不想委屈了你,没敢当场便应下皇上与太后,不管你怎么想的,祖父都要问过你的意思,才能决定。”

      宁晖在府中待了三个月之久,看似对外面的消息不闻不问,却真做不到不闻不问,这三个月,宁晖都在等一个人,想追回一个承诺,可那个人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甚至不曾捎来只字片语。宁晖一直以为他是爱自己的,胜过性命,宛若自己爱他一般。便他不是太子,不是郡王,是个庶人,甚至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一杯毒酒,宁晖都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祖父的话,却将她打回了原型,她以为西山见他对别人允婚的时候,心已经不会痛,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预见过这样的结局,也能风轻云淡的说上一句,知道了。

      可真到了这个时刻,真走到了最后一步的绝望,宁晖只觉伤心欲绝,疼痛难忍,隐忍许久许久许久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的泪,一滴滴的花落,掉落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宁晖慢慢抬眸,望向祖父,眉宇间俱是脆弱与无助,整个人都散发着决绝的绝望。这样的宁晖,几乎让经历了一生风云的沈维清有些招架不住。

      那种委屈,那种撕裂伤口的剧痛,让宁晖忍不住的想尖叫,忍不住的砸碎眼前所有的一切,恨不得此时便死在这里,如此的痛苦,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

      “姐……”宁珏早已忘记了愤慨,忘记了呼吸,抿着唇,轻轻的叫了一句。

      宁晖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三个月的等待,三个月的隐忍不发,终于全部爆发了,让她只知道哭,除了哭,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整个人生都在黑暗里,四处弥漫着阴冷的雨水。

      宁珏见宁晖虽没有声音,眼泪却越落越凶,眉宇间俱是绝望,整个人脆弱的似乎一碰便要粉碎了一般,身上溢出来的浓重痛苦几乎让宁珏感同身受,让他的心都随之颤动着。宁珏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红了眼,极柔的开口道:“姐喜欢的是太子吗?”

      宁晖听到太子两个字时,身形顿了顿,泪眼朦胧的望向宁珏的脸,只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若不倾诉出来,说不得待到自己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两个人的曾经:“他骗了我,他骗我。他说过,一生只守着我,只有我自己,不要别人。……我不是想做太子妃,西山也挺好,他都答应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们那么好,他说他只要我……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他为何还能娶别人?”

      宁珏听闻此言,不禁眯起了双眼,柔声道:“姐和太子在一起了,他许了姐太子妃之位,姐这段时间一直在等他,是吗?”

      “他骗我、他骗了我,他……娶了别人……”宁晖却只是怔怔的落泪。

      宁珏揽着宁晖轻拍着,不敢再多问一句。宁晖俯在这样温暖又安全的臂弯里,不觉得痛苦减轻半分,只是让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更加清晰,那种痛苦,窒息般的压抑,宛若寒风入骨,痛不欲生。

      宁珏轻轻的抚摸着宁晖的后背,一下下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愤怒,内疚、自责、后悔,种种的种种都重重的腐蚀他的心。若非是为了他,宁晖便不必入宫伴读,更不用在冷宫一样的地方被囚禁四年之久。一个女子有多少个四年,何况这四年还是少女最美好的时光,为此甚至连亲事都艰难了许多。

      宁珏心里的一切都被滔天的怒意取代,即便是君臣,即便是将来要效忠的人,可宁珏依然恨不得杀了那高坐东宫的人。宁晖虽是言语不详,但两个人说不定已有了夫妻之实。不说她为了引开追兵在雪夜奔走,便是身为一个男子,不该为一个有了夫妻之实的女子负责吗?宁晖回来三个月之久,不见东宫捎来只言片语,甚至后宫的召见都不见有一次,太后也好,德妃也好,若皇家真有意想过迎娶宁晖为太子妃,定会让宁晖入宫相看。

      这三个多月,宁晖守着这样一日日的无望的诺言,是如何忐忑害怕的。但等来的也是祖父送来的朝政议下的结果,太子甚至没有出面,甚至没有交代,就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皇家真当沈家人都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宁晖在宁珏的怀中睡着了,宁珏沉着脸将宁晖送回了寝房。沈维清脸上无悲无喜的坐在原处,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意和悲凉。沈家一门,子嗣单薄,独子早逝,惟留下这一对骨血。

      宁珏幼年病弱,直至十四岁依然汤药离不得身,若非用了林家祖传的擒拿戏养身又用药膳好好的调养了四年,只怕宁珏此时还要日日离不了汤药。说起来宁晖,才更让沈维清愧疚,当年若以实情相告皇上,便不用宁晖冒名顶替入宫去伴读,可当初还是偏心了孙子。那时宁珏已十四岁了,眼看着快到议亲的年纪,若是据实相报,门当户对的好女儿,谁会嫁给一个汤药不离身的公子。且将来宁珏总要入仕,若给皇上和太子留下病弱的印象,又怎么会受到重用。

      沈维清本以为御驾亲征不过走个过场,最长不过三个月便回来,两个孩子的长相又如此相像,便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不会有人发现。谁能想到一下出了这般大的变故,这一换便是四年,将人换到这般尴尬又有苦说不出的地步。

      直至如今,沈维清都不曾对皇上和太后说,宁珏体弱所以不曾进宫伴驾的事实,只能说宁晖有武艺傍身,当年被故意留在太子身边,行保护之职。皇上听了太子的话,很满意沈维清的这个说辞,直至此时,自己才知道为何太子会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为宁晖说尽好话。便是不为他们两个这朝夕相处的四年,原来还有这样不能启齿的缘故。

      若是放在以前,依沈维清年轻时的脾气,知道自己的孙女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不管子嗣多稀少,也要生生打死以正门楣。可现在莫说是打死,便是送去庙里青灯古佛都舍不得,沈维清心里,就是怪她都不舍得怪一下,只能恨太子负心,可却依然不能不妥协!孙女已是如此,莫不是还要为此惹怒了皇家,将孙子的仕途也丢掉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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