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沙短篇集 蝴蝶姬》水心沙

1、第一个故事

　　什么是江湖？
　　老一辈人说，有人在的地方，自然便是江湖。
　　什么是杀手的江湖?
　　影说，有杀戮存在的地方，自然便是杀手的江湖。

　　我是个杀手。
　　影说，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个天生的杀手。虽然那个时候我有个温暖的家庭，虽然那个时候我是半个上得厅堂，下不得厨房的家庭主妇。另外半个身份是艺术家，除了面对丈夫，更多的时间，是面对一具又一具的雕塑。
　　影说我生来就是当杀手的料，因为我够执着，够自私，够冷酷。即使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时，也像是在最温柔地分解一种艺术。
　　我把我丈夫分解了，在见过影之后的第七个月。
　　影是我的心理医生。他说如果一颗心已经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妨试着用自己的手把它重新雕琢。他说你一定行的，因为，你有一双世界上最能表现出艺术美感的手。
　　所以我把我丈夫重新雕琢了，因为他那颗已经无法改变了的背叛的心脏。
　　和每次工作前一样，雕琢前我做了一系列的准备。那时候我丈夫天天看到我用笔在纸上作着涂鸦，他问我在画些什么，我说，我在描绘你的死亡。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我也笑了，因为忽然发现他的牙齿，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珍珠都要美丽的东西。
　　抛弃原有身份跟影走的前一天，我给我最好的朋友喜珠送了两件礼物，一个牧羊少年的头像，一只按实际尺寸雕成的手掌。喜珠对这两样礼物欣喜不已，她刚搬的家，新居里正巧缺少两件摆饰物。这还是我丈夫告诉我的，我最最要好的朋友，瞧，他有多关心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最近缺些啥，想要啥，却知道你刚刚搬家，家里缺少两个饰品。
　　我成全你们，从此以后，他会天天在你家的客厅里，脉脉含情地温柔注视着你。

　　影叫我蝴蝶姬。他说我有着蝴蝶忧伤孤独的美丽，即使这样的美丽对一些人来说是致命的，但还是不知不觉地会让他们着迷。
　　美丽和危险是你身上最诱人的武器，我的蝴蝶姬。俯在我的耳边，他这么对我说，然后用力地吻我，仿佛吻着自己最深爱的情侣。
　　我用同样的深情吻他，但那并不代表我爱他。这世界上没人能比我更爱我的丈夫，爱到亲手杀了他。而影不同，他不是我的爱人，他是我的江湖。
　　杀手在杀手的江湖里才能生存，影就是我这个杀手的江湖。

　　“蝴蝶……”压在身上的男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拉回了我神游在外的思绪：“你真美，我的蝴蝶……”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在激情的时候，往自己所叫的女人名字前加上‘我的’两字，一种占有欲吗？虽然在激情过后，他们想的也许是怎样尽快地摆脱你。所以我在占有欲前面加上三个字——可笑的。
　　眼前的男人很迷人，一个微笑像天使，气息像恶魔的男人，不迷人也觉得诱人。玩弄手术刀的漂亮手指在我肌肤上游移的时候，我甚至听到自己有些迷乱的大脑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能让我想起尘封已久过往的人，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也是相当怀念的感觉……我环着他的头，用自己的嘴轻轻贴着他的唇角：“爱我吗，哲……”
　　“爱……”声音有些模糊，几乎辨别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爱，还是害。
　　“有多爱？”翻身，我把他压在自己的身下。长长的发泻落在肩膀，好象蝴蝶漆黑色的翅膀。
　　“很爱很爱……”他的手轻轻抚摩在我的背脊，略带粗糙的感觉，和他的声音一样的模糊和暧昧。
　　我笑了，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那娶我吧。”
　　移动在背脊的手僵了僵，如果不特别注意，几乎感觉不出来。然后他也笑了，睁开有些朦胧的眼，看着我：“好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
　　别，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天使的眼睛里是不应该存在血腥的，即使你手里蓄势了很久的针筒终于在我第三块脊椎骨，那个曾令你的指反复留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闪电般穿透。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保持天使般的笑，正如我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

　　身下的男人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我看着他的眼，他瞪大了的眼努力望着我的手，和手中深陷入他脖子一截冰冷的钢丝。
　　“你爱我？哲？爱的是我，还是我体内健康得让你从天使变成恶魔的脏器？”抬起手，我微笑着，把带着他血迹的钢丝在他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眸子前慢慢收拢。
　　他的表情因惊恐和不可置信而变得扭曲，这让我感到可惜。当天使的笑容不再存在的时候，从里到外的魔鬼，就没什么地方好值得人去留恋的了。
　　所以我毫无眷恋地站起身，从随身带来的拎包里一件件取出那些准备已久的器具。
　　他一定是想不通那根扎入了我骨髓的针为什么会没有让我丧失行动力吧，从背上拔下小小的针管，我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随手丢到他的头颅边。
　　该怎么跟他解释呢，我整个儿的脊椎骨，包括我全身的骨骼，早在五十年前坠机后，被换了成某种韧性极强的太空金属。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例全身骨骼更换成功的实验。

　　工具没有带许多，我知道有些必需品，作为外科大夫的他一定会早就替我准备妥当。例如全套手术器械，例如保存新鲜脏器所必须的罐子。
　　杀人容易，处理尸体却难。这是第一个带我入行的杀手反复对我强调的。许多年后当我用着他教我的方式处理着他的尸体时，总不免觉得有些感慨，以及那么一点好笑。
　　用惯了手术刀对别的刀具就不太感兴趣，那种畅通无阻的感觉，它能在疼痛的感觉到达大脑之前就把你的身体剖成两半。带上手套，我用手术刀在哲赤裸的胸膛上划出一道口子。用钳子将胸膛分开时，他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着，仿佛一个害羞的孩子。我迅速而稳妥地把它取出，装入密封的金属罐内。然后沿着胸口一路划下，在血还没来得及将床弄脏之前，依次取出他的肾脏，肝和肺。
　　影说也许我当外科大夫比当雕刻家更合适，我想他说对了。
　　接下来的处理工作比较简单，只需要一个速度，一个干净。
　　我给他尸体注射了一种类固醇，它的作用是迅速分解于血液并且在短时间内让血液呈凝固状态。我们一般喜欢叫它石化水。然后把尸体丢在地板上，这个漂亮的男人，此刻如同一尊石雕，硬邦邦横着，在地面上微微晃动。
　　用瑞士军刀把头，身体，四肢卸成七个部分，这过程最为吃力。虽然现在有镭射刀，可我还是偏好这种古老的方式，因为我不喜欢闻皮肉被激光灼烧后发出的气味，那会让我整整一周没有食欲。
　　随后就是化零了。这个过程培养了我在厨房里的一流切菜技巧，我切出来的肉片在灯光下呈半透明的，这叫职业感强还是艺术感强，那就不得而知了。

　　早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给房间带进一丝暖意的时候，我面前只剩下了我微微有些鼓胀的背包，以及几包黑色垃圾袋。地板和床单上的血迹早就消失了，用的是最新款的去污剂，铺天盖地的广告遗漏了它最大的优点——虽然洗东西很容易脱色，但去除血迹还当真是不留痕迹。
　　走进浴室彻彻底底冲了个热水燥，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点留恋起这个地方干净舒适的感觉。然后换了套干净衣裳，戴上墨镜，背起包，拎着那些袋子推开了别墅的大门。
　　从今天开始，王哲，这位目前在某区级医院担任外科主任的年轻男子因工作疲劳而申请了长假，出国旅游去了，至于期限嘛……未知。
　　我一直在想，在用同样方式盗取别人器官时的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用相同的方式给处理掉。不得不承认他做事绝对的细心和隐秘，如果不是因为最后一次撞错了对象。
　　那个迷恋他迷恋得连自己器官都被挖走还爱着他的小店员，她的母亲拥有着全国数一数二的企业。而她交给影的那笔动手费，是哲想都无法想象的数字。

　　出门右转有个垃圾桶，边上停着我的车。早上9点，住在这一带的人要么还没回家，要么还没起床。我把垃圾袋丢进那些蓝色的大桶，然后坐进我的车。
　　一直到驶出这片住宅区，除了门卫，没碰见过一个人影。
　　当然，有门卫见到，那也就够了。他见证了一名黑色长发的女子同哲到他的别墅，然后早晨一个人从他别墅出来的全过程。

　　半小时后车驶进了闹市，我从里头出来，将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水轻轻甩到背后,转身关上车门。
　　周末，这条黄金路段热闹得很，季节替换到处都标着服装大减价的标语，一路闲逛着，我随人流荡进了商厦。
　　车里静静躺着一只背包，一副墨镜，还有一顶黑长的假发。车门没锁，因为本就不是我的车。

　　“影，”熙攘的人群中，我留连在化妆品柜台附近，对着那些广告牌自言自语：“01975，任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