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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言(微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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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至,章台宫殿内,已然灯火通明。低矮的案牍旁坐着一位女子。容貌艳丽,锦衣华服,看不出她的年岁,脸色严肃的伏在案上,兀自在摊开的竹简上提笔书写。
“参见太后。”一声尖利的嗓音响起,并不高亢,反倒有些小心翼翼。
女子抬起头,看着这阉人,揉揉眉心,问道:“何事,可是大王又与相国产生了冲突。”
“这——”阉人语气迟疑,似是不敢作答,但看着女子重重的搁笔动作,身体一颤:“禀太后,大王因为公子成蛟之事,又和相国起了争执,如今在寝殿中大怒不止。”
女子一时没有说话,她自己的儿子,她当然明白,所谓大怒不止,恐怕,身边的宫人也不好过了,“知道了,你且去大王那里,让他即刻前来见我,哀家有要事与大王相商。”
“诺。”
见那宫人退下,女子再也无心阅读案牍上的书简,草草将它们卷起丢到一边,只是盯着那摇曳的灯火,兀自出神。
多少年了,她早已不会为历史的瞬间而惊呼,甚至再也没有吟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心思。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不过,不管曾经的历史究竟是何种模样,那是她的儿子,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注定要“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儿子。赵姬,庄襄王后,王太后,甚至日后的帝太后,多么荒谬的人生际遇。
“孩儿见过母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女子的沉思,赵姬抬起头,嘴角浮现出一丝真切的微笑,她招了招手,看着眼前这个玄色衮服的少年,“政儿,过了坐下,我们母子说说话。”
少年脸上本压制不住的戾气还是淡了下去,他一撩衣袍,跪坐在了母亲旁边,眼见赵姬让宫人都退了出去,这才开口道:“仲父执意要杀死成蛟,可是孩儿记得母后说过,成蛟不能杀,不仅不能杀,还需好好养着,毕竟这么多老秦人都看着呢。”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已经极为平静,只是眼角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自己母亲的神情。这是他母亲,有些流言,他不能问,却能自己观察。
赵姬沉默了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少年王者的肩头:“政儿,你恼怒的,其实并不是成蛟的事对不对,你还记得,八岁之前的日子么,记不记得母亲教你写的第一个字?”
秦王政,曾质于赵。这是嬴政的大忌,若是旁人提起,定会丢掉性命,可是赵姬不同,这位母亲,曾经手把手教会自己写下第一个字,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别的字,而是一个“忍”字。
“相国此人,从一介赵国商贾而成为我大秦的丞相,政儿认为,你初登大位,能除掉他么?”赵姬没有等嬴政回答,而是缓缓说道:“在赵国十三年,在大秦四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莫非,你的耐心还没有锻炼出来,三年,再等三年,一切就不一样了。”
“母亲。”嬴政不自觉的抓了抓赵姬的衣袖,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他一直觉得自己母亲的话都有道理,在赵国的七年,他的母亲教授给他的,并不下于入秦后吕不韦为他请的那些老师,而且,这是他最信任的人,只是,现在他并不敢肯定,因为那个流言。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察觉到儿子的异样,赵姬不禁再次蹙了蹙眉:“有什么不好说么?”
“孩儿想问一事,母亲能够没有隐瞒的回答么?”嬴政捏紧拳头,脸色再度阴沉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赵姬。
赵姬心中一凛,挺直了脊背与儿子对视,脸上不再带有半分轻松的痕迹,郑重的说道:“你想问什么?母亲只能承诺,我不会欺骗自己的儿子。”
“我,寡人,究竟是谁的儿子!”
许久,许久,赵姬都未曾开口,嬴政盯着自己的母亲,从她的沉默中,似乎猜到了答案,他突兀的愤然起身,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案牍,牍上的竹简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坐下!”赵姬厉喝一声,手上猛一用力,将儿子拉了下来,按在软榻上,神色和儿子一样阴沉下来,“你如果想知道,就给我老老实实坐下!”
嬴政强耐着性子坐下,只是拳头仍是握得咔咔作响,他倒是想要听一听,自己母亲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赵姬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酝酿情绪,这才苦笑着开口道:“你不必如此激动,你是我生的。不过,政儿,我说了,只能保证不欺骗于你,你问的问题,这个答案,我,我也不知道。”
看着嬴政那震惊之色,赵姬低下头,强迫自己去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往,其实也谈不上痛苦,因为,早已不在意,如今,她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是秦国的太后,还会是日后大秦帝国的太后。
“没错,我曾是赵国的一名舞女,你自然明白,这是怎样低下的一种身份。”赵姬缓缓说道:“赵姬,赵姬,可不就是赵国的姬人么。后来,是吕不韦将我买了下来,我自然成了他的姬妾。没错,就是你如今那位好仲父,只是,没到三个月,他又将我送给了你的父王赢异人。在被送给你父王两个月后,我被查出怀孕了,可是,我的确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但如今,你自然是秦庄襄王的儿子,是这秦国的君主,这就够了。只要你够强,那些流言,就永远构不成任何威胁。”
在此之前,哪怕赵国七年,赵姬也从未和嬴政谈起过这些陈年旧事,这些旧恩恩怨怨,只要她记得就好,自己的儿子,不需要背负这些,只需要成为秦国的君王便好:“没错,你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舞女和姬妾,她甚至不能知道,自己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她霍然抬头:“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她其实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说,也无处可说,她没有办法告诉自己的儿子,她曾是两千年后的人,她曾是华夏大学新闻系博士后毕业生,她曾是国内外知名的新闻记者,她什么都没有办法说。她只能说自己是赵姬,是那个出身娼妓窝,后来一步步爬到秦国太后位置的赵姬,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全被啃噬得半点不剩,在这个陌生而古老的年代里,从很早之前,她就被磨挫得体无完肤,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成为那个真正的赵姬!
“母亲——”嬴政一把抱住赵姬,就像小时候那样,将头埋在赵姬的颈窝,一字一顿的说道:“没错,我想明白了,您如今已经是秦国的太后了,没有人能够如此议论我们。您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兵临邯郸,将昔日我们所受的屈辱,一一洗刷!”没错,他知道的不是么,在邯郸曾有那么一段时日,他宁可去睡在大街上也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这位“母亲”,直到他发现自己一直羡慕的燕国太子丹,那个同为质子却比他生活条件优裕无数倍的太子丹的秘密。那时候,震惊和恐惧席卷了他的内心,他这才知道,若没有这位母亲,他将面临怎样毁灭性的磋磨和厄运。
“您是孩儿的母亲,而我是秦庄襄王的儿子,这就够了!”他任由赵姬将他推开,自从成为了太后,赵姬便养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洁癖,而嬴政知道这是为什么。
“至于这流言,”赵姬对他颔首,站起身来摸了摸儿子的头,冷冷一笑:“放心吧,吕不韦会出手的,他只会比我们更加敏感。政儿,母亲只会信你一个人,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好了,这是这几天的奏折,你若不来,我也要唤人给你送去的。”赵姬俯身捡起地上的竹简。庄襄王临终前,命太后与丞相辅政,如今嬴政尚未加冠,更多的时候,还靠赵姬与吕不韦周旋抗衡。
“快了,如今还需推出吕不韦与那些老顽固对抗,李斯,蒙恬这些,皆是国之良才,他们正在一步步成长,还有北斗正在逐步成形,黑冰台也掌握得差不多了,政儿,快了。”赵姬喃喃道:“在你加冠之前,吕不韦必除。”
秦王政五年,丞相吕不韦于雍城谋逆,事败,鸩(zhen四声)杀,族诛。秦王政七年,王于雍城加冠,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