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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颜皎月走进院中,身子终于晃了两晃,头脑昏沉,心中烦恶欲呕。
      晨鸟突兀地叫了两声,引得她抬头,看见屋里的灯光还是那么不明不暗地从窗口透出来。
      薛钊竟还在外面。
      “月儿……”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全不同刚刚在府门口时那般,薛钊向着院中的秋千架伸出手去。
      颜皎月这才惊觉秋千上原来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太静,好像甚至没有一点气息,不叫人察觉。
      “月儿。”薛钊抱住那人慢慢跪了下去,头枕在了她膝上。
      颜皎月看见了一幅暧昧晨光下看不清颜色的衣料,秋千架上那人的脸却还是看不分明。
      “怎么样……”绝算不得柔和的声音,气息断续细弱。
      “我去的时候……村子全毁了……”薛钊喃喃道,“全村人的尸体都在,血到处都是。而我们只捉到落在了后面的几个散兵……”述说的语调不见悲恸,仿佛是麻木了,有些生硬呆板。
      那人极轻地嘘了一声,薛钊侧了侧头,把脸埋进裙裾里去,手臂拥得更  一只手从暗里伸了出来,轻轻抚在了他脸上。
      颜皎月吃惊后退一步。
      那只手!那只手削瘦得几乎只有骨头架子,附在上面皮肤是一种涩滞的铅灰色。那几乎已不是一个活人的手,就那么,轻轻温柔地抚在月光笼罩的面庞上,替他拭去血污……

      第二日起来时候天光大亮,日上三竿,颜皎月红着脸漱洗穿戴出门,院中没什么声息,空荡荡的一架秋千停在半枯死的树下。
      “皎儿,”颜皓笑唤了一声,“好早好早。”
      颜皎月撅了嘴:“你也不喊我。”
      “冤枉。”颜皓是被埋怨惯的,也不以为意,只半认真的解说,“想着昨夜闹得你倦了,又受惊吓,多让你睡一会子,倒落下不是了。”
      颜皎月并不领情,犹嗔道:“我一个女孩儿家,叫人看见睡到这个时辰,像个什么样子!”
      颜皓笑道:“如今想起自己是女孩儿家了?教养规矩矜持全拾回来了。当初私自离家又算什么呢?”
      颜皎月柳眉一竖,银牙一咬,一记粉拳就砸了上来:“还不都是你!”
      “我……”颜皓只得苦笑,揉了揉肩,“好好。所幸也就是这几日,我抬着命赶了早押你回家,免得夜长梦多。”
      “回家?”颜皎月愣了愣,心绪被一缕说不清的东西搅乱了。
      “怎么?你还不想走了?”
      “不是……”颜皎月咬咬唇,“薛将军的伤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颜皓赞道,“今次见到薛将军,皎儿你也算不枉此行!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平日纸上谈兵,只道西境北原连年没什么大阵仗,再也造就不出显成双曜那般的名将来。如今才知这蒹葭关守得如何不易了,天下第一关若非薛将军十余载声名又怎镇得住?”
      颜皎月半心半意听着哥哥感叹,脑海里不知怎的又浮起昨夜抚在薛钊脸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蓦地打了个寒颤,几乎惊叫起来。额上一暖,颜皓手贴上来:“皎儿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颜皎月侧了头遮住眼睛勉强笑:“太阳光太厉了。哥哥刚刚说什么?”
      “我说,”颜皓道,“你趁这两日也去探看探看薛夫人,人家家里住了几日,没个不谢谢女主人的道理。”
      “不!”颜皎月脱口而出引来颜皓惊异的目光,才掩饰道,“薛夫人病中,未必喜人搅扰,总要先问问明白。”她抬头又笑一笑,“交给我罢。”
      颜皓只得点了点头:“好罢。”
      “颜校尉——啊,颜小姐。”薛钊一步迈入门中微笑,“颜小姐歇息得可好?”
      颜皎月忙盈盈一礼,抬头只见面如冠玉的一张无瑕面孔神采奕奕,已找不到半分伤,昨夜所见疲惫哀伤也已消了痕迹。“薛将军,你的伤……”
      “不妨。”薛钊笑道,“蒹葭关有的是好伤药。”那笑容朗朗分明,把颜皎月心中月夜残影驱退三分,却又疑惑不定起来:昨夜所见莫非梦中么?

      接下来几日颜皓感激得几乎没去念佛,他这一壁厢忙着赶公事,全顾不上颜皎月,而以这妹子活泼好动的性子,对几日蒹葭关平静无事的平淡竟连一声抱怨也没有。一日还过来跟颜皓说,问过薛夫人的病了,似乎自那日十二花神笺刺客夜袭之后更重,不宜打扰。颜皓点点头说知道,也就罢了。
      然而几日来唐沅泠的行踪却是不清不明,日出已不在,深夜方回,面也不常见。颜皓给妹子打发了一句“她要找人”,再细问找谁,颜皎月就摇头说记不清了。
      薛钊七日间领队离关三次,第四次回来时天色尽磨,薛钊全身浴血,战袍都被染得不见原色,远远见得火光冲天,蒹葭关的兵士欢呼雷动。
      “出了什么事?”颜皓扯了一个军士问。
      “将军把旋子岩的西夏蛮子给挑了!”那军士挣开他手跟着人群簇拥在薛钊周围。
      “叫蛮子动咱们的村子!薛将军给他们十倍的颜色还回去!”人群中有人嚷。
      “回去!”只听薛钊笑着道,“都回去!该睡的睡,该守夜的守夜去!”
      “怎么行!”兵士们嚷道,“酒!酒!”
      “就想着法子混酒喝罢!这点子事就酒了,醉不死你们!”薛钊笑骂着,装作板起脸来,“军中是什么规矩!”一面拭去脸上血污,一张脸还是留下红的印子,深深渗在肌肤腠理间。
      颜皓攥紧了拳,觉着自己的血也热起来,恨不得跟着冲上去热闹一翻。一回头却看见颜皎月略带恍惚的脸。
      “累……”她吐出一个字。
      “你累了?”颜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颜皎月的眼却看见薛钊被血污遮掩的脸。
      颜皎月只是摇头。
      “怎么?累了就回去睡,明儿咱们就得上路回家了。”颜皓话说出口,脑子也冷了冷,推着颜皎月回去。
      喧哗声音渐渐远了,等颜皎月回到院中,已经完全听不见,整个将军府就像蒹葭关的背面,总是静得厉害。走过中院的时候她还是习惯的去看那架秋千,其实在黑夜里只辨得出一个轮廓。然后她听见——
      “你……叫什么名字?”
      细弱晦涩的声音叫得颜皎月背后陡然升起凉意,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枯树旁扶着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发长裙,手臂身体看得出太过地细瘦,就如那一夜那只削瘦到可怕的手,一见即知是属于同一个主人的。
      颜皎月大着胆子:“你——薛夫人?”
      “是——”她说得极轻极慢,似乎是在笑,声音里夹着戾戾的杂音,厮磨着耳鼓。
      “闻知夫人贵体不适,本欲探望,又恐搅扰。”颜皎月极快地一口气说下去,“几日在府上叨扰未曾拜谢实在不该,我与哥哥明日就离开蒹葭关……”
      “你——要走?”薛夫人打断她。
      颜皎月不得不点点头:“是。”
      “为什么这么急呢?”薛夫人似乎叹了口气,“何不再住几日……”
      颜皎月道:“不好再搅扰。我离家日久,唯恐父母牵念……”
      “你——”薛夫人踏前一步,仍然看不清面目,“不想留下么?”
      颜皎月心中一动,一时间仿佛那团团暗影纠缠之处伸出无数细小触手来将她缠住,诱惑,挽留。
      颜皎月蓦地一惊退后一步。“不——”
      “不行……来不及了……我等不到……”薛夫人语气变得混乱急切起来,“不够了!”再踏前了一步伸出手来,那只瘦粼粼的手再一次暴露在月光下,如灰暗失去血肉的枯骨一般向颜皎月探过来,想要攫住她衣裳身体。颜皎月惊叫一声,转头跑出院子。
      再出将军府门又是一声惊叫,门前横横竖竖倒着一地的人,颜皓奋力支撑起身体:“皎儿快回去!”
      颜皎月却只怔怔地立着,生死相博的两人纠缠成一团光影,再也拆不开。
      影分。薛钊撑着剑喘息,扬眉盯着那个敌手,对方却推开一步,优雅地扶起鬓边一缕散发——那是个美艳至极的女子,把每一个第一眼看见她的人都弄得瞠目结舌。
      “咚”一声,颜皓晕了过去。
      颜皎月忙扑上去:“哥!”
      那女子只看着薛钊微笑:“薛将军,我是不知拾儿那丫头怎么就败在你手下,输了死了也没什么,十二花神笺向无空回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唉,还得我出手这一回。”她一笑,夺人心神的妩媚,声若银铃带几分天真不知事的神气,一双眼偏又含着欲说还休的不尽风情,上一回来的刺客已算是美人,却还不及她万一。
      她毫无预警地抬了抬手,指着薛钊,薛钊脸色一变,“扑”地一声轻响,一根细细的彩线没入胸口,彩线另一端正牵在那笑吟吟的女子指尖,她手上轻轻拉扯,薛钊胸口就是一阵剧痛。
      忽而眼前红光一闪,彩线却断了,唐沅泠举刀拦在他前面。
      “小妹子,”那女子笑,“怎么又见着你?这蒹葭关和抚远将军又同锁心殿有什么关联不成?”
      唐沅泠也不答话,手中红影翻飞向前逼了一步,那女子笑叹轻摇螓首,也踏前一步抬起手腕遥遥向唐沅泠一指,一线飘红直夺双目,迫唐沅泠身子侧闪,刀锋一摆,那丝红线缠在了刀上,不知怎么,竟就不断。
      那女子笑赞了一声:“好俊的刀!”说话间人人眼前一乱,又有数十条锦丝飞了出去。
      唐沅泠身形忽动,带着淡红色影子的刀锋在月光下闪了一下,破空发出尖锐的声音,就只见粘在刀身周的彩线震断成数段纷纷抖落,本已不能再快的红色刀影突入纵横纠结的锦丝之中,倏忽不见了踪影,千丝万缕织成的一张既轻且柔的网子极韧,却赫然从中崩裂。
      过一刻“叮”地一响,那女子娇笑道:“哎哟!”原来唐沅泠刀已到她面前,却被她玉臂举起一拦,腕上金镯正架着刀锋。
      后面颜皎月惊叫一声:“薛……薛将军!”
      唐沅泠收刀疾退,淡淡瞥了一眼,只见颜皎月在薛钊身旁扶着他,神态惊恐,徒劳地用手去遮堵他胸口伤口。穿透薛钊胸口的丝线已不见,原来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细小伤口扩展成一根手指粗细的鲜红血窟窿,却没有流出一滴血,形状诡异。
      “薛将军。”那女子一手转着腕上的金镯,挑起眉来十分娇嗔可人的神气,笑道,“拒霜之毒奈何不了你,抽心之蛊又如何?”
      薛钊咬牙皱眉不言,面上显出极度忍耐的神情。
      “抽心之蛊?”颜皎月看看昏迷不醒的颜皓,又看看持刀而立的唐沅泠,忽而臂上一沉,她用力把薛钊扶着,急着叫,“薛将军!”
      薛钊看了颜皎月一眼,眼神已经有点散了,月光下眼眸的颜色好似一丝丝淡去似的。“月儿……”他喃喃道,口中吐出的字句模糊不清了。
      颜皎月怔了怔,猛地再回头。
      将军府门口的阴影下依稀可辨的一个干枯人影。
      薛夫人明显是极力支撑,步伐颤抖,手中却托着一团浅灰的光,细看是一盏古旧简陋的灯,烧的不知是什么,那黯淡光芒正一点点逝去。
      “颜小姐……”她的声音低不可闻,走到月光下,一张脸上只有两只幽黑的眼眸像两个深黑的洞,其余肌肤,连嘴唇都是一片青灰。
      枯柴般的双手珍而重之地将那盏灯极力捧到颜皎月面前去,颜皎月惊怔之下忘了躲避,待那灰光碰到她手背瞬间一声尖叫,灰色的光芒却豁然一亮。
      颜皎月一下把瘦弱的女人推了开,连原来扶着薛钊的手也放开了,踉跄着后退。“当啷”一声,灯盏摔在地上,灯火随即又黯了下去。
      “求你……求你……”薛夫人恍惚地低语,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一声闷哼,薛钊拄剑慢慢站起,挺直了身体,胸口的血洞看着似乎小了些。
      “原来如此。”那女子道,脸上笑意已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双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愫,她一字一句地道:“锁心殿补魂灯。”
      唐沅泠也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地上那盏不起眼的灯。
      那灯火微弱欲灭了,颜皎月只是看着移不开眼睛。
      那女子忽而一笑,眼睛却是淡淡悲戚。“只是,所剩无多了罢。”她说这话时候,竟仿佛是对着薛夫人说的。薛夫人毫不在意,身体只能依靠在墙上,仍紧紧盯着颜皎月,急切,哀求,想说什么,嘴唇颤抖,无力吐出一个字。
      薛钊左手抚胸,冷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大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为你……”然后摇头,“你竟不知道。”
      薛钊哼了一声:“什么不知道。”
      此时唐沅泠却开口:“以魂补魂。”
      “什——”
      “不错。”那女子瞧了唐沅泠一眼,“以魂补魂。”她毫无预兆地手臂一扬,数条彩线向那盏旧灯飞去。
      奇变突起的一刻,唐沅泠飞身举刀去阻,薛夫人的身体倒下,手臂极力指着那灯盏的方向。唐沅泠一刀震断数条彩线,却仍有两条青线漏过直缠向灯座。眼见就要缠上去,横里伸出一只肌肤如玉的纤纤的手来,紧紧攫住了灯盏。
      颜皎月狠狠地咬住下唇,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仍握住灯盏不放松,举在胸前,那奇异的火光骤然地皎若明月,映亮了她的面孔,坚忍之中却有一份平静。
      薛钊平剑横胸,胸口的血洞已全然不见了痕迹,脸上重现血色,目光尖锐直射向那女子。
      唐沅泠骤然刹住了步子,错综的目光落在颜皎月身上,低下头,薛夫人眼睛似乎亮了亮,脸色已经蒙上一层死灰,嘴角却轻轻翘起,让整张脸的神情显得十分古怪。然后她深深,深深地看了一眼月光下仗剑而立的薛钊。眼睛空了。
      那女子也不看薛钊,轻轻叹了口气:“算了……”随即转过眼睛,“薛将军,有这唐家的小妹子在,有锁心殿的补魂灯在,也不用说什么花神笺向无空回了……”她眉尖轻蹙,忽而轻轻顿足,好像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女孩子忽然任起性子来发着脾气的样子,“罢了!什么花神笺哩!”说罢旋身而去,身子似全无一点分量,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中。
      颜皎月身子晃了晃,手一松,灯盏掉落,身子倚在墙上呼吸急迫。
      薛钊正要追去,唐沅泠一步拦在前面摇了摇头。“莫追。”
      薛钊皱了皱眉还是退剑入鞘,转过身来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妻子,一步抢过去跪下将她抱在怀里。“月儿!”
      凄厉伤痛的喊声回荡在蒹葭关月下。“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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