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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来如春梦几多时(上) ...

  •   和那人初见时,我十六岁。

      那一日的琴艺讲习,该来的先生没有来。我们以为先生家里有事,纷纷拾掇笔墨书琴,准备退堂。我还记得裴梦得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偷看金吾卫的骑射操练。我说不去。我怎会对那种东西有兴趣。一群粗壮汉子赤膊流汗,请我我都不去,还偷看。

      就在那时候,进来一个人。

      所有馆生都惊讶地望着他。因为他穿着淡绿的袍子。这个品阶的官员,不该出现在崇文馆。何况他连个随身仆役都没有,自己空手抱着一张琴。
      他在教案前坐下,褪下琴囊,开始调音。那手法却是极娴熟老道。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漂亮得教人没法把那样的手和眼前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就坐上教席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最后,他满意地抬起头,随即像是刚刚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瞧我糊涂的。方才不熟悉道路,所以来迟,让诸位久等了。他边说边用袖口拭去额角的汗。顾大人昨夜中风,从今以后,就由我来为诸位讲授琴艺。诸位请就座吧。
      这人的确糊涂得可以,连姓甚名谁都不说就要讲课。我不由得想笑。
      先生还没告诉我们先生如何称呼呢。裴梦得讲起这种众人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启口的话最是痛快。
      啊,在下右春坊通事舍人杨云卿。
      和馆生自称在下的先生,我还是头一遭遇见。
      那么,今日要练习那一曲呢?他自言自语,看看窗外。头顶是八月仲秋碧蓝的天,空气里飘着甘甜的桂花香。然后他说,就从《悲回风》开始吧。
      没有一个馆生伸手触琴。
      怎么,有何不妥么?他眨眨眼,望着满堂再度错愕的脸。
      这人莫不是脑壳坏掉了。《悲回风》乃惠人温克死前所奏,流传至后世,烈宗朝章茂之乱中,太子夏臻自尽前亦曾弹奏此曲,哀君将不君,国将不国。从那以后,虽无明令,《悲回风》却已经成为了不折不扣的禁曲,无人再敢提起。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尚且知晓其中利害,他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先生,以史察之,《悲回风》暗含乱音,习之不祥也。
      太尉宇文潜的长孙宇文承赞在馆中年纪最长,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代表众人发话。
      可是,我以为,我们是在上琴艺课。
      他微微一笑,略侧着头看着宇文承赞。宇文承赞反驳道:
      圣人云,礼乐教化,本是一体。
      然嵇叔夜也说过,乐之为体,以心为主,声无哀乐。
      他还是微笑,颀长有力的指头滑过琴弦,带出清响一串。我看出来了,他绝非不知,而是明知故犯。这人倒有点意思。
      姓嵇的是那个打铁的不是?这样的下等人怎么能和圣人相提并论?
      罗贞白难得有机会向先生发难,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大声道。
      竹林七贤之首原来是个铁匠。我这十年书竟是白读了。我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旁边的裴梦得却已经噗哧一声笑趴在书案上。
      郎君可曾听过《悲回风》?他也不恼,平静地笑问罗贞白。
      没、没有……
      在座的可有哪位听过?
      没人应他。这种东西,就算听过,谁又会当众承认。他接着说道:如此,在下便弹奏一回,请诸位听后再下定夺。

      说完,他抬手,再落下去的时候,我的心头一震。当今盛行的是吴声,风格绵延徐缓,清婉悠淡,顾先生教的便是这一种。我也因此从不知这素素七弦还有这般弹法:起手一簇泛音,辽远间已暗藏跌宕;行至中段,苍劲遒实,丝丝入扣,铿然有金石之声。看他的手势,时而作风惊鹤舞,时而作游鱼摆尾,白皙瘦长的十指间隐隐透出云龙之态,教我生生看痴了过去。

      那天的琴艺课,所有人都练习得异常认真。
      他在书案间走动,不时指点一二。走到我身边,他忽然驻足。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便问什么,只好依旧低着头拨我的弦,谁知手底下偏不听使唤,六弦四徽上高了两分,四弦九徽上却又低了。我如芒在背,额头渗出汗来,正怪他怎么还不走开,就听见他低声赞道:好琴!我停住手看他,他对我笑笑,指着我的琴说:此琴琴板漫肥而项腰处削圆,琴额之下由轸池向上斜出,当出自斫琴世家佟家无疑。蛇腹断间冰纹断,少说怕也有两百个年头。只可惜胎用的是八宝灰,贵则贵矣,音色发硬,实不如鹿角灰,但也称得上人间逸品了!若没猜错,这张琴该是仇大人家珍藏的“迦罗”罢?
      话都被他说尽了,我只能点头。
      他又说,仇郎指法尚可,然而这蛇行鹤步之法还不甚纯熟。若掌控好落指的时机……说着,他在我右下方坐下,自身后握住我的手,轻置于弦上。我觉得别扭,想抽回手,被他视作重音断韵之弊,手上力道一沉,扣住了手指。他的指尖因为按弦生有硬茧,他的手心柔软而温热。他的胸膛紧贴我的背。我向后缩,触到的,却是他的心跳。
      我闻出他绿袍袖上的熏香,不过是寻常琥珀,却莫名地令我晕眩。或许是夹杂了桂花香的缘故罢。年年八月,奉元城内城外,桂花开得浓烈,到处是躲也躲不掉的馥郁甜香,深吸一口就足以把人醉倒。
      他的鼻息呼在我的脖颈上,有点痒。耳畔响起他的声音:吟猱妙处,在宛转动荡,无滞无碍,不促不慢……

      那一夜,我关起书房门,独自温习当天学过的曲子。弹来弹去,居然不能成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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