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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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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过后,天气阴霾得厉害,已经几天都没看见过日头。
这一日,西北王山附近的小镇忽地飘起了小雪,一时间空气中又湿又冷,大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裹紧了薄袄,嚷嚷着又该添衣裳了。
这个时节天总是黑得早,只不过刚刚申时过半,街上已没什么人,路边的小摊贩们眼看着没什么生意,索性早早地便收了摊。
暮色渐深,雪势非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落得愈发猛了起来,夹杂着北风嗖嗖地直往人脖子里灌。
黯淡萧索的街道忽地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甚是急促。
那马上的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打马急行,看不清面目和身段,只是连人带马都透着股逼人的气势。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已竖起了门板,闭门谢客,只有街角的一家糖炒栗子铺还点着灯笼,店铺里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是冬日里难得的人间烟火。
那纵马疾驰的人掠过街角时,往这家店侧了侧头,遂拉紧缰绳,将马勒停。地面上雪混着泥,很有些湿滑,只是那蓑衣人马术极好,操纵缰绳一拉一拽,便将马稳稳停住,轻轻跃下马,走进了卖糖炒栗子的店铺。
“客官,来点儿栗子么?”
店铺老板笑脸相迎,但那蓑衣人自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还是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老板,来一斤栗子。” 待那人将头略微抬了抬,老板竟有一瞬间的愣神,原来那斗笠下竟是个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容貌俏丽,皮肤白皙,只是面上无甚表情,略显清冷。
“好嘞,您稍等。”老板熟练地用油纸包起一斤栗子,用线捆了,递给那蓑衣女子。
“您要的栗子,承惠五十文。”
蓑衣女子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说道:“不要这个,要现炒的。”
老板脸色变了变,却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位客官,现炒的得等上好一会儿呢。”
“不妨事,去炒吧。”
这大冷天的,老板心想着把手中这点儿栗子卖完了赶紧关门,没想到这姑娘竟开口要他现炒,老板不愿费那事儿,遂还想开口婉劝她买了这包栗子。
可话还没出口,便已被堵了回去。
“够么?”
老板看着蓑衣女子放在柜台上的那锭碎银,足有一两之多,立时双眼放光。
天呐,这得卖多少栗子才能赚回来啊。
生意人总不会跟钱过不去,老板笑得满脸褶子,连声应道:“客官慢候,我这就去炒,这就去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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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完全黑了,马蹄溅起雪泥,从小镇行至城郊山林,一路穿梭如风,所过之处,雪霜纷纷从树梢震落,落地无声。
那蓑衣女子促马疾行,至密林分岔处向左一拐,沿坡道顺势下去,走不多时便进入一个山谷,说也奇怪,甫一入谷,雪势乍停,谷中虽也起了不小的夜风,但温度比之谷外的风雪天已是缓和得多,竟似秋日而非寒冬。
蓑衣女子摸了摸藏在蓑衣之下的油纸包,双腿一夹马肚子,加速前行。
终于,远远见到一点孱弱的光亮,忽明忽灭,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和黑暗吞噬。那光亮背后隐约能看出是一座庙庵,静静伫立在这山谷之中,颇有些超然世外,隔绝红尘的意味。
“姐姐!”那抹光亮忽摇摇晃晃扑上来,原来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许,身材单薄瘦小,烛火映照之下,一张小脸却是秀气可爱,在偌大的黑暗笼罩之中,恍若山谷精灵。
“有馀!”
蓑衣女子勒紧缰绳,纵身跳下马来,迎着那光亮上去,将小女孩揽在怀中,语气中颇有些责问的意味,“夜间风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
“她从日间就一直站在门口张望,怎么劝都不肯回去。”从庵中走出一位中年女尼,笑意温和,双手合十,朝蓑衣女子行佛礼,“阿弥陀佛,陈施主有礼。”
蓑衣女子摘掉斗笠,也双掌合十朝她回了一礼,“陈圆满见过惠静师太。”又转身看向身边的小姑娘,问道,“有馀,怎么不听惠静师太的话?”
“我……我怕你不来……”名唤有馀的小姑娘提着灯笼,可怜巴巴地看向陈圆满,瘦瘦小小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不忍苛责。
陈圆满一年之中也见不了这个妹妹几次,刚才脱口责问的那些话实属心疼,此时见她这副样子,口气也便软了下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小姑娘闻言瞬间似松了口气,笑容又浮上脸庞,“没关系,只要你来了就好啦。”
“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说。”惠静师太笑呵呵地将一大一小两姐妹请进庵中,关上大门,将寒冷夜风隔绝门外。
三人进入立雪堂,陈圆满将蓑衣斗笠放在一旁,取出在小镇上买的糖炒栗子,摸了摸油纸包,皱眉道,“紧赶慢赶,还是有些凉了……”
“没关系,凉了我也爱吃!”话没说完,已经被陈有馀抢了过去。
陈有馀自小寄居山谷,一年也不曾出谷几次,每每盼望父亲和姐姐来看自己时带些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吃食,因此全然不在意凉与不凉,捧着糖炒栗子吃得不亦乐乎,不时往惠静师太和姐姐手里塞一些。
“爹爹......”陈有馀眼中犹犹豫豫,带着期待却又不敢期待太多,问道,“他又在外面给人看病,脱不开身么?”
“嗯,爹爹要我跟你说声抱歉,他说下次一定和我一起来看你。”陈圆满答道。
“哦,我就知道……”陈有馀慢吞吞点点头,又低下头吃栗子,只是嘴嘟着,声音里透着低落,过了一会儿忽抬起头又说,“那你跟他说,下次可一定要来啊。”
陈圆满淡淡笑着答应。她一面与惠静师太说话,一面为陈有馀剥着栗子壳,“这栗子只是带来与你尝尝鲜,小儿不可多食……”
“生者难化,熟即滞气隔食,往往致小儿病嘛,哎呀知道啦,知道啦。”陈有馀一面口中塞满栗子,一面顺溜地接下陈圆满的话,“《本草衍义》我都有好好背哦,不信你问师太。”
陈圆满拿她没办法,惠静师太笑道,“有馀每天都很用功地温诵医书,辨识草药,我这绝尘庵的后院都快变成陵川药庐了,她成天嚷嚷着要等你来了一较高下呢。”
“那是当然,我要跟爹爹和姐姐一样治病救人,悬壶济世。”陈有馀自己也拿了一颗栗子,费力地剥着壳,因为用力,眉毛都拧在一起。
“只怕还没有哪个医者像你这般吃起栗子来全然不要命的,亏得我没多买,再吃两颗便不许吃了。”陈圆满道。
陈有馀撅撅嘴,扮了个鬼脸。
又过了三刻,陈有馀好不容易将下肚的栗子消化了些,她见到姐姐既兴奋又激动,扯着陈圆满说了许多话,迟迟不肯睡觉,陈圆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哄睡着,又回到立雪堂中与惠静师太叙话。
“有馀这一年又长高不少,她生性顽皮,劳烦师太费心代我和爹爹照顾了。”
“陈施主言重了,有馀伶俐贴心,与贫尼甚是投缘,况且她小小年纪也医术了得,这几年为贫尼治愈了不少小疾,也算是互相照顾。”
“这孩子天生早慧福薄,从小灾病不断,连我和爹爹百般试药想方都束手无策,若非当年蒙师太指点,收留至此处修习武艺,怎会康健无恙至今?”
“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和合而生,不是无因自有。若非当年贫尼于陵川负伤垂死,被令尊救至陵川药庐,又怎能与令妹结缘?”
“师太说的是。”陈圆满不再争辩,取出脉枕,“师太近来身体可有不适?还是让圆满为师太诊脉吧,有馀那丫头医书背得再精准,到底还是欠缺经验,不能让她砸了陵川药庐的招牌。”
惠静师太笑道,“不急,看你的样子也累坏了,先去洗个热水澡,待到明日休息好了,再诊不迟。”
“不瞒师太,圆满此次前来,不能久留。”
“可是又有急症病人要救治?”
“日前我本在河洛一带行医,接到爹爹的飞鸽传书,叫我尽快赶来这里看看有馀是否安好,再回到陵川去找他。信中所言简略,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爹爹一向甚少用飞鸽传书,我猜测事出紧急,故而片刻不敢耽搁,待到天一亮我便启程回陵川去。”
惠静师太闻言叹道,“你们父女俩一出诊云游便是个把月,来看有馀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以前还能来呆上个四五日,这次走得这么匆忙,明天她起来见不到你,怕是又要失望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陈圆满叹了口气道,“我和爹爹都自知亏欠有馀太多,可身为医者,总觉得还有更多人需要帮助,既然自己有这个能力,便总忍不住多做些。”
惠静师太安慰道,“你们父女都是心怀善意之人,会得福报的。有馀这孩子看起来顽皮,实则什么都懂,你们的用心她都知道,故而抱怨和不开心也只在一时,之后便没事了。”
陈圆满不觉莞尔,“所以常常觉得,有馀便是我们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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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陈圆满因怕妹妹醒来又生难舍之情,便先辞别惠静师太,临走时留下几张方子给二人调理身体,并作陈有馀研习药理之用。
她一路骑马奔向东南方,沿途翻山越岭,只求抄近路省些时间,除了夜间在沿途市镇投店住宿,日间休息进食几乎都是买了干粮之后骑马慢行,边走边吃。
那夜她与惠静师太在立雪堂叙话,其实并没有将实情全盘托出。
父亲寄给她的飞鸽传书中,除了要她赶回陵川药庐之外,还叮嘱若十月二十他人仍不在药庐,便无论如何也要在大雪节气之前赶至江南花家,用陵川血莲替花夫人续命,万事勿阻。
父亲信中语气之急切严肃,乃陈圆满生平仅见,因此她推测父亲一定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心下不禁担忧,却不能透露给惠静师太和陈有馀发现。
连着赶了两三日路,眼前不远处便是去往陵川必经的六盘山关口,陈圆满看到前方有个茶棚,便下马去买些干粮备着。这一天风很大,连蓑衣都有些抵不住,陈圆满虽有武功底子,但全身依旧冻得有些僵,于是要了碗热茶,打算喝完暖暖身子再上路。
此处已算关中要道,来往商旅络绎不绝,但茶棚却只有一个,桌子也仅有几张,几乎每张都被占了。
陈圆满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一桌还有三个空位,便拿了茶碗过去。
“这位公子,介不介意我坐这里?”
“姑娘请便。”独坐一桌的年轻公子微笑应道,他衣着素雅,容止清俊,笑容朗煦,一如冬日暖阳,淡而不炫目,却令人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