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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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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话连篇•风骨
序
夏至未至,却燥的焦金烁石。
江边驿站,来往商客如常时骆驿不绝。
香樟树下,凉棚茶肆生意正旺,书生拭了拭额间细汗,眼尖的瞧见木质棚廊紧里头似有桌客未坐满,欣喜的挽了书囊,大步流星走了去,边唤了一旁小二:“一壶毛尖!”
“得令!上好新绿一壶,客官可是要些充腹小食?”
“一壶毛尖即可,劳烦小二哥了。” 书生摆了摆手入了座,方放下沉重包囊,却见一旁踌躇着不肯离去的小二满面忧色。
“看客官这架势是要北上赴京?”
书生抿嘴笑笑,“嗯,寒窗数载,想去京城见见世面,若能考取点俸禄裹食自然甚好。”
“这位客官,听我一句劝,乘船沿江逆流绕过秦岭再北上吧,虽然费些时候,但出门在外,谁不求个平安?”
书生闻言诧异,“由此处过岗直穿秦岭岂不是捷径,又何故要绕行?我一个读书的,即便是遇了山贼也没什么值得他觊觎,又怎会有危险?”
“因为你要取的那捷径有脏东西。”声音清朗低沉,却透着点慵懒随意,书生闻声回头,这才注意到与他同桌而坐的人。
“天象异常,妖孽横行,小二哥是好心怕你功名没考上,却丢了小命。”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形若初桃,莹莹双目似水含烟,勾人心魄,不可方物。书生怔愣地看着轻佻着声音说话的青年,想他怕是再也寻不到这样好看的人,竟是一时间滞了呼吸。
青年掂了掂手中雕刻精细别致的酒盅,伸了舌抿了口杯中梨花酿,挑了眉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书生:“莫说是一介文弱书生,即便是个五大三粗的将士,也应付不来那些林中妖孽。”
书生被他瞧得尴尬的别过眼,“我行的端做得正,又岂会怕什么妖魔鬼怪。况且科考之期迫在眉睫,实不该再将时间废在无为赶路上——”
“既然你执意北上,我倒是有个主意。刚巧我也有事要去京城,不如你我结伴而行,遇了妖魔我也能替你挡挡,一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书生闻言抬眼,想他方才只道是被青年容貌所摄,却不及对他的同桌多做打量,现下看来,青年竟是披着散发一身清白道袍,桌上亦是放着一柄桃木剑,肆意而坐神色自若颇有世外高人的架势。
书生不知为何微红了脸,张了张口方要说话,青年却又狡黠一笑,“不过求人消灾,自然要有所偿,我倒是时间不赶,也不介意乘船观赏沿江风光,少了些妖怪要对付,我也乐得清闲,命和钱财孰重孰轻,我想先生自有定夺。”
——看他道貌岸然一身仙气儿竟竟竟竟竟然开口闭口就提钱,还跟旁边小二一唱一和一捧一逗,这无赖的架势不是骗子神棍是什么!!书生瞠目结舌,气岔难耐,摆了摆手道:“道长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囊中实在羞涩,这一路即便是遇了什么神仙鬼怪,也只道是命了——”说着,又觉得心情委实舒畅不起来,想他方才还惊艳感叹以为谪仙降世,却不想竟眼拙到错把骗子当高人,索性茶也不喝了,起身拾了书囊,不顾小二阻拦,拱手告辞。
青年眯了眼看书生愤懑离去的背影,挂在唇边的笑却是深及眼底,“酸秀才。”说着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收好酒盅,又要了壶梨花酿,背起桃木剑,一步一晃的走出茶肆。
月随星移,万籁俱寂。
岗外林间,破败古庙。
篝火撩烧,书生席地而坐,从行囊中取出半块馒头,拿刀削了块母亲腌制的榨菜夹在当中,一手拿着书卷,就着干粮看得津津有味。
倏地火苗微动,似是凉风由半开的旧门袭来,书生思及白日里小二和那道士的一唱一和,皱了眉,放下书卷,有些紧张的四处环视了一番。
年久失修的破庙里各式木佛似嗔似怒,在火光映照下竟生出些许怖意,庙外方才还透着些许星辉,此时却被厚叠云层掩去,竟不足以照亮门前幽深小路。
书生啃了口馒头,咀嚼的速度缓了下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书生仿若听见树林深处传来缓缓脚步,“沙沙”,“沙沙”,由远及近,伴着风过林间枝杈相撞在耳边悄悄作响。
书生睁大了眼,甚至屏了呼吸,凝眸看向半掩的门外,影影绰绰的阴翳此时看来竟似勾勒出庞然怪物,随着凉风一步一缓着朝破庙行来,心中一惧,忙是收起吃了一半的粮食,抓了几把沙土灭了火势,等不及让双眼去习惯这昏暗夜色,便慌乱的收起铺摊开来的行囊,还未将包袱背于身上,便听“吱呀”一声,庙门不知被谁幽幽推开,心里一惊,扶着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腿脚竟因惊惧而发软无力。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狼狈爬起,还未站直身子,却看门前火光一亮,入眼竟是一张印象深刻似笑非笑的脸。
眼似桃花,明眸皓齿,可不就是白天里骗他的那个道袍青年!
“怎的,怕的连觉都睡不着了?”手拿着火折子,半靠着门栏青年笑容劣质。
书生脸上倏地红透,尴尬窘迫得厉害。
“你,你怎的走路没声!”
“怎会没声?你这不都起立迎接我了么?”青年执着火折子拎着酒壶,迈着轻盈闲散的步子走到他身边,弓了身将火堆点燃,抬眼见书生仍旧红了张脸惊疑地盯着自己,复又笑笑,“怎么,怕了我不成?”
书生抿了嘴不说话,却还是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青年好笑的看他有如受惊小兽般的动作,自顾自的撑了地坐下,摊开行囊拿出酒盅,倒了点梨花酿递了过去,“来点酒压压惊?我又不是妖魔猛兽,怕我作甚。”
书生将信将疑,接了酒盅,也俯了身坐下,眼睛却不敢离开青年,生怕他一眨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
“既然怕成这个样子,下午又何苦拒绝?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命还享什么乐?不用盯着我瞧,我一个道士骗你个酸秀才作甚?”
书生尴尬地别过脸,看着手中杯,踌躇了半晌,方才犹豫着移至嘴边,皱了眉仿若邀他喝得是剧毒,伸舌卷了内中甘露仰头一股脑不分青红皂白的咽了下去。
“江南梨花,陈酿了几个寒暑,入齿含香,后劲甘醇,你这么喝真是暴殄天物。”青年捧起酒壶,一手后撑着地,仰了头淋淋洒洒灌了满膛,闭了眸直喝的酣畅痛快,待壶中酒过半,方才不舍的拿开酒壶,斜了眼轻笑着看向局促着正襟危坐的书生,眼里眉间竟是媚态如丝,明艳的不可方物。
书生被他瞧得不能自己的脸红了又红,放下酒盅,接了递来的酒壶,学青年那样捧着酒壶仰头就要往嘴里灌,却未待喝几口便被呛得丢了壶不停咳嗽,耳边愣时响起青年爽朗笑声。
“看你样子不常喝酒吧?以后日子长着呐,你会慢慢从中尝出乐趣来的。”
“纵酒伤身,不喝也罢。”书生总算看明白自己被青年耍了一遭,赤红着脸奋力摸了摸嘴。“你不是喜欢沿江欣赏风景么?怎的也过岗走捷径了?”
总不能说是特地寻来看你笑话的吧。青年收起了大笑,自觉有趣的望着书生,避重就轻道:“一天内竟也能碰上两回,这倒是缘分。小姓黄,名宗泽,懂些许降妖除魔之道,云游修行,四海为家。可别叫我什么道长,我闲散惯了,受不住那些个条条框框,你要是喜欢,叫我半仙便好。”
半仙,你是挺半仙的!书生愤懑腹诽,“我凭什么信你?”
“你印堂发黑,此去京城凶多吉少,劫难重重,你自可不信我,但到时候真遇到个什么,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书生闻言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便紧张的四处看,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半仙耍了时候,半仙那厢竟已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笑,笑什么!我一个读书的,怕,怕也是正常!你一个修行之人却天天拿这些神鬼之事吓我,我——”
“不过是同行而已,有我在不过是保个安心,又要不了你几钱银子,顶多替我分担点吃喝住行,看咱俩同路,我也就顺便帮你除除小妖,这种亏本买卖我都没说什么了,你还斤斤计较个什么劲儿。”
书生一听,刚待开口辩解什么,却倏地吹来阵阴风,篝火噗的熄灭,两人均是一愣。
月黑风高,四下无声,半仙晶亮着眼高深莫测的看着随了古庙重归黑暗书生惊恐交加的脸。
“你怕?”
书生自知惊慌失措着四顾的模样被人瞧去了笑话,哆哆嗦嗦地强自定住目光,“开,开玩笑,不过是夜,夜里风大吹灭了火罢了——”
耳边传来半仙轻声低笑,“那你还不把手拿开?”
书生闻言一惊,低头见自己竟是毫无出息的双手牢牢抓着半仙的胳膊不放,忙不迭松了手,尴尬着别了脸,“我,我把火再点上——”
刚要伸向怀里的手被半仙倏地抓住:“别动,这庙里有东西。”
“有,有有有有东西?!”书生吓坏了的瞪大了眼,手又不受控制的抓住了半仙:“有有有什么东东东西?!”
半仙好笑的看着他,倒也不推拒他本能的握住自己的手:“小点声,别惊了它。”
书生听话的闭了口,两眼仍旧是充盈着惧色四下看着,连带着呼吸都打了颤,时间一分一秒的过,两人安静着听着,除了偶有鸟雀从上空划过传来阵阵啼叫,却是再也没了别的声音。
“你猜……会是什么?”半仙故意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叹。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啊……”书生抓他的手紧了紧,转了头也学他小声道:“而,而且不是有你么?有东,东西也不怕的哦?”
半仙闻言笑了笑:“你我又不同行,即便有那个东西,又于我何干?”
书生不可置信的瞧着他:“你你你你不要太过分!”顿了顿,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就算你,你我不同行,至少现在我们在一块儿,那东西也不,不敢怎么着——”
半仙笑着冲他吹了口气,“他对我是不敢怎么样,但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你说,他敢不敢对你怎么样?”
书生看着他瞠目结舌,半晌,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倏地涨红了脸,狠狠地推开半仙,怒斥道:“你又骗我!这根本就是你故意耍的手段来吓我!臭道士!骗子!卑鄙!无呃啊——”还没骂痛快,书生背后那些个木质佛像处突地伸出两道粗大藤蔓,卷了书生的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拖着拽向佛身。
“砰”地一声,思绪还没从方才的激愤里抽出,身体先是撞上了硬实的木佛,疼痛由背脊沿着四肢百骸袭向大脑,书生惊愕至极,僵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被藤蔓拦腰紧紧地缠在了木佛上,借着月色甚至还能看到那粗大的藤蔓上衍生出许许多多细小的幼茎,绕过他手臂双腿,甚至伸进他衣襟探向他藏在衣里颤栗的肌肤,些许尖锐的带着刺的甚至划开了他的皮肤刺进肉里,仿佛要食尽他体内的血液骨髓。从未有过的惧意恐慌当下便在他脑间炸开,他尖叫着挣扎着甚至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救,救救我臭道士,道,道长救——”
那厢半仙却是不紧不慢的站起了身,笑里挂着事不关己的敷衍。“嗯?你叫谁?”
“道,道长,啊不,半仙!黄大仙救,救救我——”
半仙低头看了看手,慢条斯理道:“哦,你叫我啊?可是你我又不同行,我也不认识你,我救你干什么啊?”
“不是,别……我,仙人,仙,仙人——”感觉到有什么像舌头一样舔了舔自己的脸颊,书生吓得当场叫声提高了八度:“我,我答应你!我,我们是一路的!你,你护我周全我包你食宿我们一起上京!你快来救救我呃啊啊啊——”
“啧,这不太好吧,我这人做事光明磊落,不喜欢趁人之危。这一路少说也要走两个月,咱两个大男人的,也没什么意思。”半仙说的一脸义正言辞,上吊着的眼梢风情雍容,却是透漏了他的好心情:“不过我这个人嗜酒,每天呢要是能喝点小酒,咱们这一路也算是多点情趣,不至于太枯燥无聊——”
这厢书生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上去给他两嘴巴子,但无奈紧缚着自己的藤蔓仿佛有了人性一般,甚至开始挑逗的划过他腰肢他脖颈,尖利的触肢沿着他扬起下巴的弧线漫到他嘴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起了他嘴唇,书生吓坏了,高声大喊道:“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每天一壶,不!两壶酒!每天两壶酒!!仙人!!!”
半仙笑弯了眉,唇齿微动,念了道咒,缠住书生猖狂吸食他精血的藤蔓转瞬碎裂成数段,枯萎着匿了声息,书生也应声从佛像前摔到地上。
两眼昏花身子还打着颤的书生未及抬头,便见半仙重新点了篝火,走到他面前伸了手。
“黄宗泽,云游修行,四海为家。读书先生怎么称呼?”
书生愤愤的抬眼看他笑得花容叶色,却还是认输的伸了手拉住他,费劲的站起身来。半仙好意的上前搀扶,却被书生冷不丁推了开来。
“吴卓羲,寒窗十年,赴京赶考。”
“此去北上,还请多关照了。”半仙不无在意,依旧笑得倾国倾城。
书生紧皱了眉,咬碎了银牙,半天才回他一句:“——彼此彼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