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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子正长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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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车马,到杭州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正值小年,转运使到府衙后他便不顾挽留的一路去了顾惜朝的小院。秋入江南草未凋,虽有些夸大,但也确实比北边要暖和太多。正落小雪,清清淡淡数点,比不得北地纷纷扬扬鹅毛大雪。
大门紧闭,他十分熟练的翻墙而入。足下一点,在枝干嶙峋的合欢树上借力落到院中。走了几步,忽胸口一滞,失了力气,足下一歪,软倒在地。
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顾惜朝似笑非笑地走过来,青衣磊落,内衬银白狐领,愈发衬得人如白瓷。他双袖卷起,修长十指沾满白粉,居高临下的望着戚少商,抬脚踢踢他的腰,仿佛十分惊讶:“顾某听得外面窸窣,还以为是哪个毛贼,却不料原来是戚捕头。”
戚少商十分无奈,只好扎着无辜的两只大眼睛陪笑道:“你在那儿下的药?”
“树上。”顾惜朝斜他一眼,转身往屋里边走边道:“今春忽觉有不少闲杂人等喜欢在树上来来去去,扰人清净,只好采取些非常手段。戚捕头,就委屈你在这里躺上半个时辰了。”
说完,很干脆的关了门。
地上薄雪化开,一点点渗入衣衫。寒凉入骨。戚少商咬牙熬了半个时辰,只觉这人十分狠心。待药效过去,立刻自地上跳起,冲到后面推门。谁知门只是虚掩,一时不慎几乎摔进去。
在左边顾惜朝的房里找了两件衣服换了,看到那两把伞依然悬挂在墙上,上前摸了摸,心情立时明快起来。
摸到右边厨房里,顾惜朝挽着袖子站在桌边包饺子。擀好的面皮放在一边,放了馅一折一捏就是一个小小的弯月。他半低着头,包的非常专心,似乎根本未曾注意到戚少商进来,连头也未曾抬起。长发落了几缕在胸前,侧面线条柔和流畅,说不出的温柔俊雅。
戚少商一下子看的怔住,呆呆在门口站了半晌,心头一时柔软,连声音也不由得放软了几分,叫道:“顾惜朝。”
顾惜朝头也不抬,伸手指着灶台。戚少商满心诚恳的走过去,十分谦虚的问:“什么事?”
“点火,烧水。”顾惜朝抬抬眼皮,有些不耐道。
灶膛里生了火,厨房里便多了烟火气,微微焦灼,却莫名叫人觉得安宁静好。温暖的不似冬日。柴禾噼噼啪啪的烧起来,火光落到戚少商身上,影影绰绰。
二人静静坐着,一锅水逐渐沸腾,咕噜咕噜的直翻腾。揭开锅盖,白气翻腾。顾惜朝把饺子下进去,盖上锅盖,不多时满厨房弥漫起香味。
戚少商一直偷眼看他。见他下过饺子又坐回桌边,淡淡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悠远的怀念。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我们这边习惯吃饺子。”他慢慢将桌上面盆等物什挪开,擦干净桌子,取出两幅碗筷来,搁在桌上,道:“你生在北方,大概吃不惯芹菜吧。”|
顾惜朝一没有讽二没有骂,戚少商颇觉得不自在,乍问此语,更是反应不过来。怔了一怔,才受宠若惊的点了点头。
顾惜朝揭了锅盖,招呼戚少商将碗递过来,满满盛了两大碗。戚少商净过手,接了碗和他相对而坐。
戚少商的碗里饺子要大的多,他用筷子戳开一只,满满的是白菜茭白猪肉的馅,又好奇且十分厚颜的去顾惜朝碗里夹饺子。顾惜朝眉一挑,“啪”的把筷子按在了桌子上。
戚少商不为所动,把饺子夹到自己碗里,夹开来才看到鲜绿鲜绿的芹菜,夹在白菜茭白之间,十分醒目。他顿时后悔万分。犹豫半晌,才偷偷看了顾惜朝绷紧的脸一眼,心下一横,将饺子送入口中。咀嚼了几口便匆匆的咽了下去一张圆脸立时皱起层层摺叠,好一只白包子。
顾惜朝见他这模样,脸色缓和了些,夹了个饺子吃了。方缓缓道:“为讨个好兆头,一般习惯在一个饺子中包上一个铜钱,谁吃到了,就说明谁在新的一年里会有一年的好运。”
戚少商听他这样一番话,吃饺子时就格外仔细。先用筷子仔细夹一下,没觉得有硬物才放心的吃下去。待到碗中只剩下几个饺子时,筷尖终于触到一点坚硬。他忍不住弯了唇角,站起来一股脑将饺子倒进顾惜朝的碗里。
“戚少商!”顾惜朝再次将筷子重重按在了桌子上。
戚少商两个酒窝分外坦然十分无辜且诚恳:“我饱了,吃不完。”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别浪费。”
顾惜朝冷着脸看了他半晌,见他犹自一脸真诚,低头看碗中饺子。其中一只已经失了形状,开着不大不小一个口,露出一点铜黄,拿筷子夹了,送入口中。默默吐出一枚橙黄铜钱。
戚少商看着他,脸上笑意渐深。顾惜朝依旧冷着脸,把碗往他的面前一推,语气强硬:“吃了,别浪费。”
说完起身就走,将要出厨房时,回头道:“吃完把碗还有面盆洗了。”
戚少商的脸立刻就垮了,满心怨愤的和桌上的饺子大眼瞪小眼。在碗里戳来戳去,一转眼见到桌上的铜钱,拿过来收到假袖子里。忽然想到刚才在惜朝用过手上的碗筷,一时也不觉得芹菜太难吃……
近夜时顾惜朝出了趟门,带回好些大红灯笼,在合欢树上挂下一串,又在屋檐下挂了两只。于风中摇摇曳曳,硬生生将这寂寥的白墙黑瓦装点出几分喜气。又裁了红纸写了几幅对联贴在大门和房门口。差戚少商将屋子的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一番忙碌下来,竟也有了几分过年的意味。
戚少商自小生活在北边,被一帮粗豪汉子带大,那里来的这么多讲究。便是在六扇门,一个个全是三大五粗的男儿,又有谁会计较这些?只觉得格外新奇。入夜时分煮了汤圆,绵软香甜,生着炭盆,格外温暖。
几日过的平和静好。两人房间相邻,戚少商夜夜听得隔壁呼吸绵长,便睡得极为安稳。心里莫名安定。
除夕夜两个人六碗菜,三荤两素,一尾肥大的鲤鱼煎的金黄,加了干的玫瑰花瓣,香味浓郁。戚少商见了,心头一恍,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忍不住喃喃道:“你应该用杜鹃花瓣的。”
“闭嘴,”正端着一碗菜进来的顾惜朝沉了脸,重重将碗搁在桌子上,眼皮一掀,眉梢一挑,清冷逼人:“不满意就滚,少罗嗦!”
戚少商叹了口气,无奈的问:“你在介意什么?”
“顾某只是不喜欢别人指指点点。”顾惜朝拎着眉,转身语气冰冷道:“还不去拿筷子!”
不过初三,京师就来人催戚少商回去。只说有大变,十万火急。他只好向顾惜朝辞行。
顾惜朝冷笑:“戚捕头来自来,去自去,不是熟练得很,何须向在下辞行。”
戚少商深知这人性子,好言赔笑了几句,临行前顾惜朝不知打哪儿牵来一匹马,乌云踏雪,毛色光亮,四肢修健,把马缰往地上,转身就走。
一路赶到京师,才知道风雨楼白愁飞叛变,夺权失败身死,苏梦枕身死,王小石刺杀傅宗书逃出京城。
白道之首风雨楼如今群龙无首,诸葛神侯的意思是让他接替王小石成为风雨楼代楼主。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要整顿大乱的风雨楼,又要应对虎视眈眈的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戚少商夜夜挑灯,竭尽心力。在这短时间还屡次得到一帮来历不明的势力的帮助。只是,别人不知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来历不明,不过说说罢了。
又是三个月,局势渐定,京城成三足鼎立之势。
杭州自古胜名。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夏末秋初,正留得残荷听雨声。
戚少商有抽时间去了趟江南。风雨楼不是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提防着,没有一刻放松。
这半年他也是累了,经过多年前那一场追杀,他的身子早已经不如当年。风雨楼初定时,他一时放松,当时便晕了过去。一直发烧,整整在床上躺了四天才好。
他到的时候,顾惜朝的大门半掩。前面有间房是用来放伞,戚少商猜想他是在做伞,于是直接绕进去。
房中极安静,地上张满了大大小小的伞。颜色多素雅,有些已经画过伞面,人物如飞。顾惜朝正站在窗下的桌边,眉目温和,提笔作画。一旁素衣女子眉目婉约,挽袖磨墨。面上笑意盈盈。
几缕日光透入,斜落在两人身上,更显得人如双壁。戚少商莫名想到一句话:“红袖暗添香。”
郎才女貌,人如双壁。
他头脑一热,忍不住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女子手一颤,墨溅了满纸。而后扔了墨块,变笑为泣戚,泫然欲泣。直奔过来,一路撞到数把伞,衣带翻飞之间。已经挽住戚少商的手:“戚大哥,你救救我爹……”
那厢顾惜朝放了笔,慢慢转身,双手笼袖,似笑非笑的看过来。眉目柔雅,长眉斜落。
戚少商一时微窘,目光挪到挽着自己收的莫轻萤身上,顾左右而言他:“莫小姐,你怎会在此?”
“莫老爷不知怎的中了,莫小姐非说是我害的,来求我救人。”顾惜朝慢慢走过来,一路扶正被撞歪撞倒的伞,袖上星星点点沾了墨。
v戚少商顺着他的修长的手看下来,忍不住深受将那沾了墨的地方捉住,放柔了声音问:“那是你么?”
“不是。”顾惜朝皱起眉,往回扯扯袖子,不耐道,“放手。”
戚少商目光柔亮,手上更抓紧了一些,方对转头莫轻萤道:“莫老爷的事和他无关,莫小姐找他也无用。”
莫轻萤摇摇头,神色凄惶,放开戚少商,道:“整个杭州,除了顾公子,还有谁敢动莫家的人?”
“莫小姐太看得起顾某,”顾惜朝冷笑,“别有事没事都往顾某身上栽,莫小姐,便是你那莫家搜有的生意来换,顾某也救不了莫老爷。顾某虽不是什么只能给人君子,也不至于敢做不敢认。”
莫轻萤还要开口,顾惜朝神色不善,冷冷道:“莫小姐,不送。”
好不容易送走了莫轻萤,戚少商犹握着顾惜朝衣角,偏着头,竟然有几分童心未泯的模样。笑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与我何干?”顾惜朝白他一眼,道:“还不放手?”
“与你无干?”戚少商低低笑起来,目光深沉,仿佛乌云聚拢,隐隐透出危险地意味:“你说与你无干,你可知,我方才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够了!”顾惜朝退了一步,脸色变得煞白,宽袖在两人间绷得极紧。他扯了一道,未扯回来,微微别开脸,冷声道:“放手!”
戚少商走上前一步,翻手闪电般扣向他的手,顾惜朝手上变式,同他拆起招来。劈,锁,拿,扣,翻飞如蝶舞。
“敢问顾公子,戚少商应当如何放?”戚少商手腕一滑一转,捏住他的手腕直接卸了,“咔嚓”一声,痛得顾惜朝俊脸发白。两人离的极近,戚少商握紧他无力的手,一点点扣入手心,十指紧缠,直至看入他的眼里,“要我放,合着当初你就不该理我。”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房间内一片寂然。
许久,顾惜朝目光方慢慢清定,问道:“你是谁,我又是谁?”
“便是戚少商和顾惜朝在一起又如何?”戚少商沉声道,“我们自己不介意,管别人作甚?”
“戚少商!”顾惜朝似无奈似头痛的低低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风雨楼楼主,不是以前的土匪头子。”
“代楼主而已,总是要还给王小石的。况且,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戚少商放柔了声音,揽上顾惜朝的腰,把额头抵上他的,笑问道:“待到我不当楼主了,顾公子收留在下可好?”
顾惜朝垂眸看两人纠缠的手指,淡淡道:“我是顾惜朝。”
血洗连云寨,屠尽毁诺城,玉面修罗,顾惜朝。
“你在担心什么?”戚少商抬手摸摸他的脸,有些心疼的道:“当年的事,我至今没计较,便是不打算计较,你又何必钻牛角尖?卖伞的顾惜朝也好,当年千里追杀的顾惜朝也好,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不同。当初若不是你装作不认识我,我又怎会来什么重新认识?”
顾惜朝沉默不语,目光一点点明亮。
戚少商继续道:“惜朝,我记得你卖伞我的时候说,人面桃花,宜赠心上人。伞都在你房里挂了这么久,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顾惜朝立时沉下脸,挣开他的怀抱,一巴掌重重甩在戚少商脸上。戚少商一时怔然,圆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与不解。
顾惜朝冷笑:“你刚刚卸我的手腕不是干净利落的很?顾某从来睚眦必报得很。”
说完,恨恨的抽回被卸了关节的手,“咔嚓”一声接回去,脸又是一白。狠狠瞪了一眼戚少商,见他还站着不动,轻轻揉着手腕骂道:“还愣着干什么!正午了,还不去做饭!”
窗外,日头正好。一树合欢尚未谢去,满树轻红浅黄淡白飘香。
日子正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