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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重回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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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月了。以前的日子我过得也很舒心,但在这舒心里却又隐隐有一种空虚感……像是缺了什么一样。我去国外游历,在英国的乡下吃难吃的烤鱼、在美洲草原上骑马、在非洲捕猎狮子的时候,我过得很快活,但空虚感一直都跟随着我。
直到我有了佐助。他就是我缺失的肋骨,上帝把他赐还给了我。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两个就算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坐在一起也觉得很愉快。实际上我们的确有很多时间什么也做不了——佐助躺在床上,而我只能坐在一边陪着他。等我终于可以拥抱他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们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那就补回来吧,”他回答说,“但是小心你的胳膊。”
胳膊,我的胳膊已经不再吊在脖子上,能轻微地活动了,但是还不能用力。在我把他压在床上的时候,佐助小心地抬手架住我,以防我一用力刚刚长起来的脆弱的骨头会再次裂掉。
三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来的时候是孤零零的,走的时候就有佐助来送我了。我爱罗也来车站同我道别。他们两个都很严肃,因为据说战事惨烈。
报纸上登载的消息说前线已经奔溃了,军队撤退了很远,把大块我们的国土让给了敌人。我也是看报纸确认我应该坐火车到哪里去找我所在的部队的。当初我们拼死保卫过的那一块小阵地,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你们也要保重,”我露出爽朗的笑容,看着这两个脸色沉重的人,“我会在战场为你们多杀几个敌人的!希望我们能把德军挡在勃艮第之外——如果不行的话,你们就赶快逃跑吧。”
我这一番话说得他们两个都笑了。
“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我爱罗告辞先走了,让我和佐助在剩下的时间里单独相处。
我们两个并肩站在站台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母子、夫妻、朋友,这里什么人都有,有人在哭、有人一脸不耐烦、有人在谈天说笑。虽然因为我身上穿的军服,不时被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我和佐助都很镇静。不知道是谁先迈了第一步,我们就在站台上散起步来。又一次走回去时,我们看到火车远远地从视线所及的地方、轨道的尽头出现了。
火车朝我们迎面开来,在车厢刮起的风声里,我抱住佐助,吻了他。
“再见。”
“再见。”
放开他的时候,我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像是错觉,因为他仍然带着平静的表情。
一到军队我就获得了二等功和准尉军衔,我的战友们热情地欢迎了我。我有了自己的排,手底下有三十多个人,开始频繁地接一些危险但又能获得嘉奖和荣耀的任务。“上头已经在注意你了。”一直是我上司的连长对我说,“军队里士气低迷——他们需要立一个偶像。”我就是他们的人选,无论是因为我的作战勇敢,还是因为我的身世。这些考量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只想完成任务,并且活着。每到了战场,在轰隆的炮火中,我身体里的猛兽就放出来了,我不再是我自己,不再感觉到痛、不再感觉到恐惧,我提起枪战斗,直到我的眼前满天血光。他们都说战斗中的我冷酷狂暴,分配任务时不近人情,他们说我会一直做到将军;与此同时,亲近我的人越来越少。在巴黎我的朋友不少,都是喝喝酒聊聊天的交情,现在我才发觉我有多孤独。一个人越是想做点什么,他同周围的人距离就越远。但我相信佐助是会为我自豪的。
即便我的名声传遍军中,即便师长也接见我,我所做的一切在大形势面前也不值一提。我们一直在撤退。最久的一次我们在一座小城市驻扎坚守了一个月,其间一个小姑娘经常来营地兜售新鲜的桃子和她家里窖藏的葡萄酒,用一个篮子装着。我冲她笑一笑她就红着脸挑个最鲜嫩的桃子给我。我们上了战场,无非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但我们真能保护吗?放弃这个小城撤走的前夕,小姑娘又来了,我让她快跟着家人逃跑。她在我面前哭了,伤心又愤怒,说了很多责骂我们是废物的话——当时,整个连队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人上前制止她。
在某些时候——比如这种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个将军,乃至于陆军司令,我就能阻止法军的溃败,保护我们的人民了吗?可我也清楚,我并不具有统领全局的才能。我能做的只有尽责地打好每一场战斗。有人露骨地告诉我,我的价值在于告诉出身于低阶层的士兵们,巴黎的贵族们是同他们站在一起的,一起战斗、受伤或死去,没有特别优待。如果我的利用价值就是这样的话,那就让他们利用吧。我心里清楚这是欺骗,在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里的夜夜笙歌从未停止过,但是让更多人保持斗志也是好的。在我又一次被弹片削去了腿上的一块肉以后,受伤和发烧对我来说就成了家常便饭。我不停地受伤,然后好转,再次受伤,每一次都不是致命伤也不会致残,我咬牙坚持,我不希望、他们也不希望我被遣送回家。我相信我能一直撑到战争结束。
最大的打击来自于一个外界的消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我上战场后过了几个月,我完全混乱了。我只听到他们谈论兵分三路的德军其中的一支悄然逼近了勃艮第的首府,第戎不日就将沦陷。随后又是无比混乱的一段日子,我在硝烟、血液和高烧中混沌地活着,直到听说第戎被德军占据了。佐助呢?佐助如我劝告的那样逃跑了吗?我模模糊糊地想,他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他会让自己安全无恙的吧?可是——我同时又痛苦地想,佐助他精心准备了很久,就是为了向毁灭自己家族的人复仇,现在就快要成功了,他会轻易地抛下一切逃跑吗?他会甘心放弃已经获得的暂时优势,就此离开吗?
我向上级申请,给第戎拍了电报。居然真的收到了他的回音。
佐助说他是安全的,让我不用担心他。
在第戎陷落以后。
收到发回的电报时我是怎样复杂的心情,我已经不想再回忆了。我知道在沦陷区,很多地方的市政长官都站在路边,向着骑高头大马的德国军官脱帽。他们向敌方投降,以换取继续统治当地的权力——虽然这权力不再是法国的民众授予,而是德国人授予的了。第戎也是同样的情景吗?
——我的佐助,也会向德国人微笑吗?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被撕裂般地剧痛着,在我早已经麻木的胸腔里。我不忍心责怪他。我无声地哭泣着想,这是我们的错,是因为我们没能把德军挡在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