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娇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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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望着少女纯白的面容，将杯中酒液喝干，轻轻放下来。他沉默一阵才说，“我知道。”他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我晓得她不会害我，是我负了她。只可惜那支梨花簪我还是没有送出去，我晓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再来一次，我希望她不要遇见我，是她看错了我。”
往笙看着他起身，男人身上的衣服破旧朴素，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酒馆，摇摇晃晃，阳光洒下来。
往笙眯起了眼，忽然站起来，“你等等。”
她跑到男人身前，细细朝他身体上看着，“不对，这次有不一样的地方。”她把男人拉到一边，“你做支簪子给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算是售后服务了哦。”
飞蛾扑火。
蛾虫喜欢光明与热量，人不会明白那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一朵光意味着什么。如同对秦安来说，他不晓得他在小白心目中的分量，对于这一只又丑又小的飞蛾，如同光一般的温暖。
秦安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拿出了器具给往笙做了一只簪子，他做得细，将簪子上的花朵精细地雕刻出来，做好了往笙笑眯眯地收了，望了望黄昏说：“小白姑娘没有自燃烧成灰烬，她虽是死了，可一方残魂执念留有于你身上，时光无法倒流，我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罢。”
秦安面色一窒，他有些痛极地握紧了拳，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语毕她将簪子在空中虚画了个阵法，在他胸前一点，一缕青烟从他肩头飘了出来，四周场景扭曲流泻，慢慢变化成他熟悉的模样。
又是黄昏，却是他的家门口，街道荒芜无人，秦安望了望，远去的景致是混沌模糊的，无声翻滚着烟云。
“这是小白姑娘执念幻化的梦境，她将她最后一丝残魂留在了这里不愿离去，这执念若是久了，深了，便是妖厉之物真真是为害世间，你若真心想补偿什么，便将她从这梦境中化解出来，渡她回到应该去的地方罢。”往笙声音寂静，她站在原地，秦安走到自己门前，小小的木扉虚掩着，他伸手本想推开门，又收回转头看向往笙，低低地说：“她是不是再也不可以留在这个世上了？”
往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秦木匠，小白姑娘已经死了。”
【陆】
少女般缩着小小的身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梳着圆圆的发髻，一身灰白的裙衫，手腕纤细。她撑着小脸呆呆望着黄昏橘红的天空，四周静静的没有风声，身下的冰冷石阶已经坐得温热。
她依旧望着天空，毫不在意地等着。
吱呀。
门被推开了。
高大的男人无声走进来，少女仿佛没发现一般，仰头看着天空。
男人走到她身边，长长的影子使她回过了神，她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嘴边两个小酒窝，“这位大哥，您有看见我的夫君吗？”
秦安胸腔绞痛，他垂眸紧紧将她看个通透，面前的是小白，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小白，还是少女的清秀面容。
少女睁着纯净水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天真地问：“我在等我的夫君，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了，大哥哥你看见我的夫君了吗？”说着有些丧气的托住下巴，扯了扯自己灰扑扑的裙角，“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呢……”
“没有，”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干涩的声音，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小白，他没有不要你。”
少女直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你骗人，夫君发现我是妖了，他不要我了，”她捂住脸低下头去，“夫君他不会要一只妖的……”
秦安伸手过去，又在半空中顿住，他缓了缓又收了回来，对她温暖地笑，他是个粗人不会温柔，可他的声线从未如此柔和轻缓：“小白，你恨他吗？”
少女抬起脸，泪珠子仍在面颊滑落，“我只是难过，夫君他不喜欢我了，他是我夫君，我为何要怨他半分？”
秦安咽咽喉咙，伸手从怀中摸了摸，拿出一支木簪子来，那是一只梨花簪，簪头朵朵梨花栩栩如生。他还记得那日大雪，后山雪洞口长满了梨花树，她就倒在光秃秃的梨花木下，娇小冰凉的身体，黑发如墨。
他将梨花簪插在她发髻上，微笑着说：“很漂亮，所以不要哭了。”
少女愣愣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上面濡湿的水渍是真实的，她在为他哭泣。
“小白，下一世，我希望你不要遇见我，希望你能够找一个更好的人家。”秦安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小白，你的夫君不会回来了，所以你走罢。”
少女的面容在眼前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
晃过神来时，梨花簪静静躺在手中。
仍然站在自家小院中，夜色逐渐降临，做木工的器具摆在桌子上，脚旁一摊木屑。
往笙站在他身旁，“只是残魂织出的幻境，自然不是真实的。”
秦安低头凝视梨花簪，温润的质感，他摇摇头，极为艰难地苦笑着，“我补偿不了她的任何，如今想来，我做了十年木工，却连一支木簪都未送过她，这么多年来她也未有一句怨言，她那么好的姑娘，我配不上。”
他朝往笙道了谢，送了她离开，临走前往笙忽然转过身说：“那些颇具有灵性的事物，如草，如花，如蝶，它们修炼成人型也许得要个三四百年，修炼出来性子单纯，向往凡人的温暖，但若是那些已经修炼成妖又被打回原形的，有人气供应好生照顾也许不出五十年便可恢复了。”
秦安怔了怔，往笙笑了笑，“只不过那供应人气的供住寿命会飞快流逝，他将比他年龄看起来更老，这一切，你愿不愿，你自己做决定。”
说完这些话她离开了院子，在街口消失了身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秦安在门口站了一阵，这么多年来的画面与回忆在眼前一一跌落，仿佛过了百年。
他的妻子很平凡，爱笑，有点爱哭，有点爱撒娇，怕冷，勤奋，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笑起来时眼儿弯弯的，有两个小酒窝，她会甜甜地喊他，夫君，她也会在暮色低垂时，在门口等待他的归来。
这样的，普通的妻子。
她不是美丽的蝶仙不是妖娆的花妖，她只是一只蛾，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明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他为什么之前一直在意。
只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捂住脸，咽下了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回了房。房里漆黑他点了灯，视线忽然定住了。
那支梨花簪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在烛光下泛出温润的色泽，而在那簪子的一朵梨花上，一只白白的蚕从簪子背面笨拙地爬了出来，冒出了小小的头。
秦安的目光被定住一般，胸口仿佛被刀刮开，流出来的鲜血热热地涌进四肢百骸。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蚕放在手心，蚕很小，短短肥肥，白白的身体，极是脆弱的模样。
他的手指和眼眶都在轻微颤抖，“小白。”他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
【柒】
五十年后。
入了秋，院子便彻底地破败了，枯叶叠叠地将荒凉久无人打理的院子铺满，枯木枝间零星挂着几片。
干冽的凉风习习而来，阳光倒算是正好。老人佝偻着背将院子里已经腐朽的摇椅扶了扶，缓缓地弯身坐了上去。
下午安静，院墙外无声，五十年过去，村子已经向南方迁移了，离这儿远了许多，如今就剩下这一户了，外面已经渐渐长草生了灌木。
可他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村子里都晓得这个怪老头性子孤僻，只喜欢养蚕，连村里最老的大夫都不知那盒蚕养了多久了。
老人头发全白，他躺在摇椅上慢慢地摇，一方雕花漆木盒搁在他□□，金灿灿阳光洒下来，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十分安宁。
“小白，今天太阳真好啊……”
摇椅晃动，他微微闭上眼，胸口的心跳渐渐微弱，他眼前的东西已经看不清晰了，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含糊的如同漏了风的音箱。
意识渐渐模糊，忽然间一双雪白的手落在他双腿上，他心中一震，拼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不知何时一名黑发白衣的少女跪在他身前，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而膝盖上的红木盒子已经打开，几片桑叶垫在里面，却不见蚕的踪影。
宛如初生的纯净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歪歪头，她生得不算美貌，却极是清秀动人，她懵懂地看着老人，不自觉笑了，两个小酒窝，脆脆地问道：“老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她的声音，他不会忘记。
老人支起身子，枯木般颤抖的手缓缓地摸进自己怀中，摸出一支黯淡得失去光泽的梨花簪来，梨花的轮廓因为光阴的流逝与反复的手指摩挲已不再明显，老人眼中尽是飘渺的温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簪子插|进少女的发中。
少女困惑眨眨眼睛，伸手摸了摸簪子，老人靠在躺椅上，安稳地闭上眼，她的新生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息，这已经够了，他已经满足。
“你回来了，小白。”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娇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