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鬼暮殷

71、第七十章 荣辱有命

　　册封礼在七月十六。
　　绾绡那日起得很早，由宫人服侍着更衣梳妆。着偏紫团凤缂丝银线礼服，梳参鸾高髻，金丝宝凤冠更添三分端庄，五尾凤簪闪耀于鬓边光华炫目，金玉步摇自髻上垂落，在耳畔有沁人的凉意。看着镜中自己的雍容华贵，想起去年此时那个在璎华宫苦苦隐忍的顺贵人，恍如隔世。
　　如今她已是贵嫔，姝贵嫔。独一无二，无尚荣宠。
　　行礼，受册，听训。每一步都在万人瞩目之中。
　　大息内庭无皇后，淑妃代掌凤印位同副后。将贵嫔绶印予她时，唇角含着薄如烟雾的笑，淡淡的，多一分是喜，少一分是怨。
　　但绾绡以不是初入宫是那个惧怖贵妃之威的小小贵人。
　　之后是前往明悠宫向太妃请安。
　　绾绡坐着正三品贵嫔位分的八抬辇轿，一路心绪百转。
　　明悠宫内诸妃齐聚。太妃端坐于正座，亦是衣冠庄重，于和蔼中生出凛凛气度。
　　绾绡以新晋贵嫔的身份向太妃行稽首大礼。她看见太妃眼底有欣慰的笑意。
　　“贵嫔娘娘真是好福气呢。”才一落座，便有妃嫔议论开来。不知是艳羡的恭维还是嫉恨的冷嘲。
　　绾绡无怒无喜，不卑不亢一笑报之。
　　淑妃还是温文可亲的姿态，“谢妹妹如今贵为一宫主位，当尽心管理钟怜宫事务抚育公主才是。妹妹素来慧敏，想必不会让本宫失望。”
　　绾绡恭敬答道：“娘娘嘱咐，臣妾不敢忘。”
　　“淑妃姐姐就是正儿八经。”姁妃为人直率，平日里说话也不顾忌许多，“谢妹妹封贵嫔，也不先恭喜几声便忙着训话。”
　　绾绡忙道：“绾绡承蒙陛下厚爱，有此殊荣，实为惶恐，不敢受诸位姐姐的恭喜。”
　　“妹妹莫要妄自菲薄。问这六宫上下，谁能有妹妹的福气？”许昭媛幽幽道，话语里数不尽的怨，“本宫记得妹妹一年前还只是贵人呢，一年之后便已是钟怜宫的主位了。啧啧，本宫就自愧不如呐，本宫这正二品的昭媛位分，还是连阙元年初入宫时册的呢，之后便再未擢升过。”
　　许昭媛这番话倒是触动了不少人的哀怨心思，看绾绡扶摇直上，再看自己无宠无势，不免伤感。就连素来寡言怯懦的蒋更衣都忍不住低声道：“皇上果然是格外偏宠姝贵嫔娘娘呢。嫔妾等唯有暗自怅惘罢了。”
　　祯嫔骆氏却笑，笑容似阳春时节的柳絮，轻柔且飘忽，让人摸不情琢不透，“蒋更衣此言差矣。皇上哪里独独偏宠姝贵嫔一人呢。呵，这后宫里最风光的不是瑶妃娘娘么？”
　　讥诮，尖锐，幸灾乐祸的腔调。
　　“叮！”茶盖狠狠敲在了茶盅上，柒染阴沉沉的面容仿佛寒冰般刺骨。今日她一直都是沉默的，风华黯淡，方才祯嫔的话则像是尖针，刺破了所有的伪装与隐忍，她蓦地站起。而祯嫔也不怕，这里是明悠宫，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瑶妃性子烈，睚眦必报，但终究还是留有理智的，瞪着祯嫔，却没有做什么，只是向太妃福身，“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去罢。”妃子们的唇舌暗斗，太妃冷眼旁观。
　　绾绡蹙眉，望着柒染决绝离去。

　　归去时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贺礼成堆，小兴子正支使着几个宫人将其搬去库房。
　　“东西这样多，库房只怕早装不下了呢。”小兴子皱着眉头抱怨。
　　“这好办，你将那些放不下的且搁一边，等会本宫再去瞧瞧，挑拣些赏给你们如何？”绾绡淡然轻哂。
　　“奴才谢主子的赏。”小兴子行了个礼，却还是有几分不舒心，“奴才就不明白了，娘娘如今已是一宫主位，为何不入住饶欢殿反还在这祈韶居待着。”
　　“祈韶居不好么？”绾绡撑着下颌，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不是不好，只是，只是不合娘娘身份……”小兴子结结巴巴解释。
　　“住进饶欢殿我是姝贵嫔，不住饶欢殿我还是姝贵嫔。有谁敢看轻我不成。”绾绡似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洒脱。无人知她对饶欢殿的忌惮。
　　饶欢，是萧时皇后的居所，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她母后的阴魂是否还在那里徘徊，如活着的皇姐一般催促她复仇。也许菁妃的魂魄也在那，那个因怨而死的女子，毁了她更毁了自己，哈兰的想起渗透到了饶欢殿的一砖一瓦，让她每每踏入那座宫殿都脊背发凉。
　　她以伤怀菁妃为由使殷谨繁破例让她继续居住在祈韶居。何况祈韶居也没什么不好的，虽不比饶欢殿宽敞，却也精致典雅，她是在初承宠时搬入祈韶居的，祈韶二字于她而言，是荣耀的开端。
　　“对了，娘娘……”小兴子欲言又止。
　　“何事？说。”
　　小兴子觑着绾绡的脸色，“此番娘娘晋封，各宫都送来了贺礼……唯独，唯独少了瑶妃娘娘的。”
　　绾绡揉揉额角，“她想必是恼了我了……唉，柒瑶妃这善妒的性子果然还未改。”
　　小兴子愤愤低声道：“她若有本事便自己争个贵妃位分好了，和娘娘瞎吃什么干醋。”
　　“纵是如此，却不能任九瑶宫与咱们祈韶居疏远了。”绾绡回想起明悠宫中柒染孤傲离去的背影和祯嫔冰凉讥诮的笑意，只觉得不妙。她清楚，她需要一个像瑶妃那样的人来助她走下去，“罢了，本宫这就去九瑶宫拜会拜会瑶妃。”虽说不指望什么冰释前嫌，但好歹要让柒染明白利害关系，明白谁才是和她站一起的。

　　血，在金砖上蜿蜒，如同缓慢爬行的毒蛇，让人触目惊心。
　　柒染瑟缩在角落，浑身颤抖风仪全无。
　　绾绡看着她，面如死灰。
　　这一切太突然太意外，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原本是来找柒染的，却撞见了这样的事。守门的小宫女笑得谦卑，见她到来，忙不迭的引她入殿，柒染却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大吼：“滚！不要进来！”
　　语气中带着惊慌，不是柒染该有的情绪。而风中隐隐有血腥味弥漫。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绝不会是好事。可手却因为惯性使然推开了内室的门。
　　然后泼入眼底的，便是刺目的红。
　　女子柔弱的身躯倒伏在地上，双目半睁半合，身子似乎还在微微抽搐，灼烫的红色从她的身下缓缓流出，染出大片大片不详的血色。
　　这个女子绾绡认得，是柒染身畔的宫女萝雪。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不知道！”平日里艳比牡丹的瑶妃娘娘因恐惧而失了娇艳的颜色，目光呆滞的瞪着萝雪，拼了命的摇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萝雪身下流淌的鲜血，绾绡此事必不简单。使了个眼色给一同到来的展翠，两人一起将方才那个看门的小丫头捂住嘴拽了进来，四下环顾后将门立刻关上。
　　“娘娘……娘娘饶命啊！”被吓傻了的小宫女总算明白了什么，慌忙跪下磕头，“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闭嘴！想将九瑶宫的人都引来么？”展翠低喝。
　　绾绡尽力平复心绪，走进几步蹲下将食指放在了萝雪鼻下——早已经没气了，鼻端都是一片冰凉。
　　“瑶妃，瑶妃……柒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压制住慌张，试图让嗓音柔和些。
　　“本宫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柒染捂住耳，“萝雪，萝雪一向很听话的……可是她近来越发的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本宫今日回来时心里不痛快，见她一副傲慢样子，就、就忍不住给了她一个耳光……”柒染扯着哭腔，“我没想到她会跌倒，更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多血……我很害怕，我就捂住了她的嘴，我不想她叫出来……然后，然后……她死了。”
　　“一个人跌倒也不会有如此多的血……何况还是从那里流出来的……”绾绡咬唇，“除非是……流产。”
　　“这孩子哪来的，是谁的！”柒染骤怒，抓住绾绡的胳膊，尖锐的金镶玉护甲戳进了皮肉。之后又颓然松开手，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答案在场人都心知肚明，后宫守卫森严犹如囚笼，这笼子中的男人，只有一个……
　　“本宫还真是没有想到，瑶妃娘娘居然是治下不严的糊涂主子。”绾绡被这事惹得有些恼火，半分也不客气的讥讽。
　　失了魂魄般的瑶妃没有反驳，只无助的抱住了膝，“她背叛本宫……她背叛本宫……本宫与她一同长大，本宫对她那么好，什么赏赐都给她了……萝雪，你说过你永远都会和我一条心的！”
　　“现在不是怨这些的时候。瑶妃，你想想这会有什么后果！”
　　瑶妃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清醒的，闻言一个哆嗦，“这贱婢既然勾引了皇上，说明皇上对她还是上过新的……这孩子……谢绾绡，本宫问你。”陡然间她意识到了可怕，“杀死皇嗣，罪当如何。”
　　绾绡看着不远处萝雪的尸身，一字一句，“谋害皇嗣者轻则贬降位分，重则……赐死。”
　　绾绡听见一室人倒吸口凉气的声音。
　　柒染在惊惧后倒渐渐镇定了，扶着墙慢慢站起，面上又是固有的傲然，“那你去告本宫啊……对皇上说，本宫因妒害死了皇嗣……这样，呵呵，这样宫中就无人和你分宠了……不是么，姝贵嫔。”
　　绾绡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对那个小宫女道：“你叫什么？”
　　小宫女似乎猜到了绾绡并不想杀她灭口，说话也没那么结巴了，“奴婢，贱名……清越。”
　　“好，清越。”绾绡沉吟着点头，“你方才在门口，可曾听到瑶妃娘娘与萝雪争执，声音大么？”
　　清越稳了稳心绪，道：“奴婢方才只听到萝雪姑姑惨叫了一声，像是不慎跌倒了。之后便什么声音都没了。娘娘喜平静，中午这里只有奴婢一人守门，旁人不是在忙别的事就是躲懒去了。萝雪姑姑的声音，只奴婢听到了。”
　　“好。开口到还流畅。”绾绡轻笑，又对柒染道：“这小丫头是个伶俐人，既然萝雪死了，她便给你做掌事，如何？”
　　“你什么意思？”不懂绾绡究竟要做什么，柒染冷冷道。
　　“你那只白头雕儿，还在么？”柒染有一雕鹰，是西戎贡上来的，曾经还伤过展翠，亦惹得她二人大动干戈。
　　“好吃好喝的养在院子里呢。”柒染答道，倏尔眼眸一亮，“怎么，你有法子救我？”
　　“是啊，就要看你舍不舍的下这只雕了。”绾绡看着展翠额上被雕爪伤仍未淡去的伤疤，“你那只雕，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无需再多言，柒染瞬间明白了绾绡的意思，一双凌厉美艳的眸子盯着绾绡，又死死看住地上的尸体，而后，她重重颔首。

　　九瑶宫瑶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消失的悄无声息。九瑶宫得脸的宫女，换成了一直跟在萝雪身旁默默无闻的清越。
　　没有人知道萝雪为什么不见了，也很少有人愿去追究这个。一个宫女而已，多她不多，少她不少。人们只隐隐约约听说，萝雪是被瑶妃养的那只雕给惊着了，故而不慎失足落下台阶而亡。
　　殷谨繁来九瑶宫时见瑶妃身旁斟茶的人换了一个亦有所惊奇。但听瑶妃哭诉其不幸而亡时也不过是淡淡颔首，而后吩咐瑶妃将雕看管好。
　　除了那日的四人外，无人知道真相，亦无人知道，一个幼小的皇嗣，曾存在过，尚未来得及看一眼人世，便随着他的母亲一起湮没在了宫廷尘烟之中。
　　泄水置平地，东西南北流。人这一生，各有其命，有人注定一世荣耀，有人注定半生孤苦，有人注定大起大落，有人注定寂寂无名。谁也怨不得谁。
　　柒染与绾绡的关系倒意外缓和了许多，原本只是因生存利害而合作，而今有了共同的秘密，不自觉的也走近了许多。
　　回想起初见时的针锋相对，绾绡只能感慨命运无常。
　　不过毕竟，她们的确是站在一起的人。那天午后她们一同处理了那具冰冷的尸身，在抹掉所有血迹后静静等待夜临寻个马车将萝雪以意外身亡为名拉到乱葬岗掩埋。
　　柒染没有说话，绾绡亦不曾开口，气氛凝重沉寂，展翠与清越两人也不敢在主子前开口。
　　“你可以叫我阿染。”忽然，柒染开口，这样道。
　　绾绡愣住。
　　“还有，多谢。”柒染低声。
　　这一幕足以被镌刻入回忆，若干年后绾绡也会记得她晋封贵嫔那一日闷热阴暗的九瑶宫，天地静的只剩更漏的声音，四周的压抑逼得人不欲开口。她和她，大息后宫的双姝，如劫后余生般瘫坐在太师椅上。柒染就在这时开口说，你可以叫我阿染。
　　阿染，她的小字。这是一份特许的亲密，消弥了过去的愤恨、嫉妒、猜忌。
　　绾绡侧首望去，坐在身旁的柒染退去了往日里的跋扈骄傲，墨色的眼瞳里有安静真挚的光华。
　　谢绾绡一生的朋友不多，能被她记到白发的也就那么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