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14、长干

　　小时候，那些长长的里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俱是一眼看不到头去。

　　那些年，他不过七八九岁总角的年纪，平日里最爱的莫过于捡一截棍棒竹竿，喝喝呼呼地在弄巷里飞一般跑过，听见浅浅细细的风声贴着自己耳边都往后退去。
　　出了巷口跑不出多远，就到得河渠边，那是从秦淮河开凿引来的水渠。巷口张三家才及束发的小儿子有一次就指着那水鬼鬼祟祟同他讲，“你可知这水是哪里来？那可是大河上的花船边流过来。那些花啊粉的，可不都在这水里了。”然后张幺儿会站在水边，深深地吸一口气，就叹，“你闻闻，这姑娘家的清香气。”

　　老实说，那水如何香他是闻不出来。他但知出了里弄，沿河堤跑几步，转巷，第二株树是一棵刚长成的梅子树，初春天会开小小黄色的花。树下站着个着翠绿衫子、雪白裙子的小姑娘，而他跑到近前，两眼一闭就故意撞了上去。小姑娘躲闪不及，就和他撞了个满怀。他微眯着眼睛，看见她幼细黑亮的额发下，一双大眼睛，如同春水微澜一般，就直直地只看着了他，一点点的羞，一点点的怯。他这才睁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挥着自己的竹竿继续往前跑去了。待到跑远了好些地，方才回过头去，看见那小姑娘还站在碧绿的树下，望着他的方向。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姑娘，是香的。就像是从梅子树的枝叶间生出来的一般，淡淡的香。

　　从此不论白天傍晚，只要得闲，他就总爱往那条巷子里跑。小姑娘倒是常常在的，那树就在她家门前。只是每次见了他，总是等他跑近了，再轻巧地侧身，抿着嘴微微笑着就躲开了他的碰撞。他也无甚话好说，只能嘟囔着跑远了，再回过头去看她。

　　等到清明雨水过后，那树上会结青色的果子，沾着清凉的露水，挂在一色的层层叠叠的绿叶间，看着分外洁净，仿佛只是看上一眼便会让人欢喜的那般可口的颜色。
　　那一天，早上下过些小雨，雨停后露出淡白的天空，没有阳光，却是格外清清爽爽的空气。他挥着竹竿夹着风跑过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油青碧亮的大青石铺成的街巷，就看见她站在梅子树下仰头看，皱着眉头。他不禁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近了，她还是皱着眉头在看着树梢，并没有觉察到有谁来到。而他终于忍不住，闷声闷气地开了口：“二丫头，看什么呢？”他问过张幺儿，这梅子树下的一家人有两个小孩儿，长子幼女。所以，唤一声二丫头横竖是不会错的。

　　小姑娘闻声这才回过头来，却只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晌那人方展颜一笑，指着他手里的细长竹竿，柔声问道：“你可否帮我一帮？”

　　那天他站在树下，一蹦一跳地用他的宝贝老竹竿捅下了不少青嫩夹红的新鲜梅子，而她低低地蹲在树下，没有声音地把那些落在地上的梅子捡起来，放进灰白的小布袋子里。小布袋子底角上有一簇浅浅黄色的小花，她说那是她自己开春时候看着这树上的花绣的，绣得不好。她说这话时，微微低下头去，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额发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而他对绣花就真是没研究，所以并不便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然后他们并排坐在树下，他问也不问，仿佛理所应当地一般，只管伸了手往别人布袋子里去掏梅子吃。只吃了一颗，就酸得他一张脸估计全都走了模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这辈子或许都不想再吃第二颗。她赶紧到一旁的井边打来凉水给他喝，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她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咕噜噜喝完水，浅浅笑道：“这些是煮酒用的。”
　　“你会煮酒么？”他问。
　　“不会，但我会学。”

　　到了夏天的傍晚，小姑娘常常会出门来在树下乘凉，附近有大人走来走去，并不会有人多么地留意他们这样两个小孩。那时她总是喜欢指着月亮问他：“你觉得天上的月亮怎样？”而他只需侧过头去，就在她的身旁看见她明亮如春水的眼睛。他低声回答：“很大，很圆，很亮，很好。”她听了轻轻一笑，并不转头看他，只看着月亮说：“那莫若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他一听这话就傻了眼。摘梅子他就会，可是，摘月亮？不是传说有个多么多么漂亮的女人就是想要去摘月亮，结果月亮没摘着，人倒给留在月亮上了，再也回不来。

　　后来她再问他：“你觉得天上的月亮怎样？”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普普通通，很一般。”可她却还是轻轻笑着和他讲：“那莫若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于是他就觉得吧，张幺儿年纪大些果然对世事看得就比他通透。张幺儿就曾讲，女人真真是最最麻烦的东西。而他此刻想起来，也只能在心里叹，此言诚不我欺。

　　然后，然后他就长大了，就会和所有的大人一样想一些海阔天空的事情，然后他就准备出去闯世界。
　　这世道很简单，要么学而优则士，要么仗剑天涯。考状元他是不会，但当个游侠还不至于太离谱。离家的时候，听邻里俱是众口交赞，那个谁家的二丫头许了门好亲事。他就想，原来他们都长大了。

　　外面的世界自是很大，那些河流比门前的水渠阔，那些山峰比钟山高。那些树有百种，花有千样。有时他与一二陌路相逢的朋友斗酒，也会喝到用青梅煮的酒，那些微微的酸度，要滚过喉咙，才能觉出的辛辣灼人的滋味。那时他会想起家乡有个人，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她说青梅是用来煮酒的，她说她不会，但她可以学。

　　她十四订了亲，十五嫁了人。
　　都说女儿家及笄的时候是最美的，长长软软的秀发慢慢梳起，一半挽成髻，加上自己妆奁中新添的发钗；一半细细地梳理好，垂在身后，轻风过处，不过只拂乱些发梢。
　　在她这样美丽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惟有功名可还乡。
　　而他离开了这许久，离开了那些许多的距离、那些许多的时间，到底还是回来了。

　　秦淮河上依旧是船来船往，夜幕低垂，有遥远的欢声和笑语连着那些氤氲灯火的颜色一起隔着水传递到眼前来。里弄外的水渠里缓缓流过的水，或许真的有谁的胭脂香粉落在里面，再随水淌开，天长日久，那水的颜色看着也就加深了几许。

　　午后稀疏淡白的阳光中，他缓步出了里弄，沿河堤慢慢走上几步，转巷，第二株树是一棵梅子树。
　　从前那树上的花开得稀稀落落，谁曾想，如今都已长成绿荫蔽天的模样。
　　有人推门而出，而他闻声回过头去，就勘勘打了一个照面。

　　他就在这树下和她见礼，隔着丈许的距离，深深地俯身做了一揖，再学别人的样子，呼她“周家嫂子”。她敛容整衣，微低的眉头，低低地弯下腰去，福了一礼作答，再和别人一样，唤他“王家哥哥”。然后在这旧日的门前树下，各自站着说话，无非是些礼数，无非是些客气。

　　临了，他温言开口，“只问你一句话。”他定定地看着她，那些从前覆在额前的细细的碎发已经变长，和其它长长黑黑的头发一起认真地拢起在脑后，盘成漂亮簪花的髻，一丝不乱。
　　她也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说话。

　　“你觉得天上的月亮怎样。”

　　她闻言愣住，旋即莞尔一笑，像夏天凿冰时溅起的细细冰屑的花，缀一朵在她的唇角。她的声音轻柔如春风，拂面而来：“月有阴晴，人有悲欢。世上的事，本来便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它好的时候，可以多看几眼；它坏的时候，也只做不见……可我却还是愿它好，在它好的时候，到底还是可以看上一眼。”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喝了太多的酒。那些青梅煮的酒，一杯杯饮到嘴里再咽下去，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辣。明月当空，无人来见。而那月亮，看着近在眼前，可它到底还是摘不下来。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1）

　　那些两小无嫌猜的故事，不过是听过了，就散。
　　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一件件数得过来。

　　从前他们促膝并肩坐在树下折纸、斗草，一抬头，或能看见满天的星光，或能看见满世界明媚的阳光。他总会骑着他的竹马去找她，然后用那细细的老竹竿为她打落下来那些枝上开得最美的花、结得最好的果。

　　如今他独自坐在这没有树也没有花的小院里，躺在凉竹椅上看着满天的星光衬着那些明亮的月光。许是他看得久了，不知道谁家树梢叶尖的露水，竟也飘落到他的脸上，落了他满头满脸的冰凉，再顺着脸颊滑落下去，他也不去接，任由那些冰凉的露水慢慢流过他的脸庞。

　　他们无非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总有长大离散的那一天，小时候觉得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如今俱到了眼前。
　　那天上的月亮摘不下来也得不到，却还是愿它好，因为只有在它好的时候，到底还是可以看上一眼。

　　月有阴晴，人有悲欢。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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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2，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见《全唐诗，卷一八十二，月下独酌四首》，扬州诗局本。

　　另，参考，李白，《长干行》。收入《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三》，扬州诗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