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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 ...

  •   安昭文只要是说出来的话,便没有哪次是打了水漂的。三日之后,天刚蒙蒙亮了,便有人来碰碰碰地敲门。
      这些天里,我也只是浅眠,手中握着当日拾得的那块双蛟琉璃壁,翻来覆去,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东西,决不会是从百里那里来的。这三年里我也清楚了,那孩子要什么东西,不要什么东西,手段都果决得很,从不见他懂得什么迂回之数。这些弯弯绕的小家举动,却也是最为他看不起的。何况这些日子来,他那里并未有什么音讯过来,两地相隔甚遥,他似乎也不再惦记那些花在我身上的心血。毕竟,棋子也不是颗颗都有用处的。
      何况无论如何,三年之后,我总是要死的。
      此时不想这事罢。
      可这东西,还能是从哪里来的?
      便是我认识的那些人中,又有谁会费这种心思,送这东西与我。
      那个人……那个人,我却是想也不敢想的……
      若真是你,为何不来见面……
      才想到这里,却是门上几声轻叩:“小姐起身了么?”
      我赶紧翻身起来,打开门一看,是个小丫头,手里托着一包东西。
      她看着我身上被压得皱巴巴的套裙,有些惊讶:“小姐已经起身了?”
      我只笑笑,在百里那边三年,我只学得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和衣而睡了。
      那小丫头脸一红,只将手里的包裹托到我面前来:“尚书大人着我送来的,说今日宴请,小姐刚回故地,这些东西都不一定置办了。”
      我笑:“几年不见,安大人倒是越发心细起来。”
      小丫头冲我一嘻,看上去十分灵巧,却又还干净得很,也不知安昭文哪里寻来这般人:“小姐的话,我必定回去说与安大人听。若安大人一开心,赏赐我些东西,也是靠了小姐的福气。”
      我便从头上拔了根簪子下来送与她:“不用等你家主子,这般灵巧的,自是多的人喜欢。”
      小丫头一番推诿,终还是收下了簪子,她还要进屋来帮我梳洗,我总是不肯的,这些年来,便光靠着一张皮相,这些本事总还是有的。
      等到收拾完毕要出去,我向楚冉屋里去,打招呼,却见得已经人去楼空了。
      想找个人问他们去向,却连院子里也不见个人影,这些天我只道楚冉府上清静,现在才觉得这里未免也冷清过头。
      跟着那小丫头出侧门,照样是一顶青花小轿,只是旁边一人玄衣大马,那身形熟悉得过分了。
      那人转过来,露齿一嘻,那天大的笑容,便是再过三十年,我也不会忘掉的。
      他跨在马上侧身过来,挑眼笑着看我:“若离,我等着请你这一顿饭,可是等得长远了去了。”
      我在斗笠面纱后冲他笑回去:“备了这么长时间的,不知安大人今晚有多好的酒水。”
      安昭文哈哈笑,朝着我挥了挥手:“你总是放心,能让你挑不出一点碴来。”
      我也笑,挑起布帘子钻进轿子里坐下,也不再多问一句。
      物是人非,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唏嘘的。
      这些年来,他倒好像从未变过一般。
      安昭文不会知道,我这一刻见他,有多么开心。
      轿子晃晃悠悠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我也不去看窗外,端坐着握着手中的双蛟琉璃壁,思量着这件东西,可否向安昭文去询问。
      等过了些时候,也不知走出去有多远了,只觉得几下大的晃荡,微微听到潮声和木板的声音,然后轿子就被搁在了地上。
      我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惊见自己竟在房间之内,四面都是木板。赶紧站出身来,转眼看见安昭文立在甲板上,同一个渔家模样的人不知在说着什么。等他终于抽身回来了,我便问道:“这是船上?”
      他点点头,自向舱里坐去,几个轿夫便将那青花轿子依旧抬了出去。
      我有些不安:“不是说请我过府?为何会到这里来?”
      他从茶碗盖上看着我笑:“谁说着就不是去我府里了,我可是为你新置备了一处宅子。”
      我知道他原来府上的规模,那是比清风楼还要大上几分的,再说他怎么知道我便是即刻要回来了,说得这种话。
      “你那般铺张的,城里谁不知道,要拉个人来说话做甚。你便是再铺张些,谁能说你个不是。”
      他把眼神朝我一甩:“你这个人,生怕别人对你太好了,说什么都不信,你自己到那儿便知道了。”
      他一言戳中我,我便不再言语,也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开始喝茶。
      他看看我,又说道:“这船上便是你我,还有那个渔家,你还戴着这帐子一般的东西招摇什么。”
      我笑:“我怕这张皮子迷去了你的心智,要是祸害了你,全临阳上下不知道要多少女子哭瞎了眼去。”虽这么说,却还是将头上斗笠取了下来。
      他听着这般说,便将我从上到下打量几遍,又颇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抿了口茶水,才缓缓说道:“为何你这般姿色了,我看见的,却还像是原来的样子?”
      “何般样子?”
      “冒失,邋遢,不知轻重。”
      说罢,他还端起茶碗了抿了口,然后朝天叹了好长一口气:“要是早知道你近日会变成这种样子,我当初便万万不该与你结交。”
      我碰见那些许人,却从未有同我说过这番话的,一时间竟连气忿也不知,只道:“这话怎么说得。”
      安昭文便是一幅百般无奈万种不情愿的模样:“我若不知那时的你,只会当面前便是一倾国女子,也让我尝尝那神魂颠倒的滋味,世间平白无故便多出番乐趣来。而如今,面前的人便是再披了什么皮相,不过便是若离罢了。”
      言罢又叹长长一口气,一边底下去喝茶,一边摇着头,含混不清地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呐。”
      我刷地站起身来,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脑子里嗡嗡地,直直往外走。
      安昭文一动不动,却是出声将我喊住:“你昨日拿到那东西,要再想多少时日,才会拿来问我?”
      我猛一转身,看他手端茶碗,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带笑看我。突然双眼就一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晃晃悠悠醒过来,看到头顶一幢轻纱,口里苦萦萦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坐在床上的人叹口气:“醒了?”
      我转过头去,看安昭文从一旁端来杯茶,手里托着两粒乌黑的药丸,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他看着我乖乖吞药下去,似是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你那残破身子要四处晃荡,却连药也不吃,这般吓起人来,倒是新鲜哦。”
      我不说话,撇撇嘴侧身往里面一躺。
      安昭文却不走,只将我身子翻过来,不依不挠问道:“你这个药,现在是什么吃法?”
      我老实回答:“三天服两粒。”
      他眉心一跳,面上竟起了怒意:“难道没同你说过?一天两粒,这是你保命的药!”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不禁往床里一缩,赶紧辩道:“那药三百两银子一颗,楚冉不比得你们,你看他那宅子,我这般下去,不几天便要将他都败光了。”
      安昭文瞬时噎气,埂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多亏了你这般打算。”
      我点头:“嗯。”然后又拉起衾被睡下去,“他那人,贪赃枉法的事情是做不来的。便是他原来那些积蓄,也是来得不易。他自己不作打算,我却不能这般。”
      安昭文气结,将我从床上挖出来,贴着我的脸挤出一个异常扭曲的笑:“你这般算机来算计去,却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些算计,你只管把自己照看好,与我们就是天大不过的方便了。”
      言罢,他将愣住的我放回床上,似是惊觉自己失态,不慌不忙整整衣冠,挂起那招牌一样的笑容,立刻便又风度翩翩了。
      他拍拍我的头,笑得如往常无异:“你当银子是楚冉一人掏的?那些药莫说他,连我都供不起。可皇上那里发了话,便是再多银子,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到这般地步了,还如此计较着,你便不能放宽了心么。”
      我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无法搭话。
      他说得对,我生怕一不注意,便亏欠了谁。
      因为一亏欠,便要沦得再被动不过的位置,无法相负。
      我终究,不是什么狠戾角色。
      安昭文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你何必自苦。人情来往,自有亏欠,又如何?人生在世不过是相互辜负,又相互弥补。你若真要求得干净利落的关系,又哪里来得?是人便有糊涂时,做了悔不当初的事情,谁又比得上本人难过。若要求得事事完满,那人怕也早已同阎王在一道喝茶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世间故人能得几次相见,相识一场,你何必如此无情。”
      是我无情?
      我非无情,我只不过…我只不过是……
      一口气哽在那里,却是再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昭文见我如此,便如往常般说道:“是我不对了,你方才服了药,要静养才是。”说罢便帮我掖上衾被,转身出去了。
      我翻身向里,手中捏着那一块琉璃壁,脑子里恍恍惚惚,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便是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银铃笑音:“嘻嘻,我便说呢,安昭文果然好眼力。无情。嘻嘻嘻,这世间,倒是没有比无情更配得上你的词了。”
      这笑声,我是极其熟悉的,但依然将那琉璃壁往怀中一放,竖起身来问:“谁?”
      那声音便带了几分娇嗔:“做何他们你便全记得,偏生就是把我忘了。”这般说着,她便推窗进来,一张小脸巧笑倩兮。
      我也笑:“原来是梅护法,这般特众独立,便是人想忘,也难忘得很。”
      梅萼残自窗口爬进来,却仍是身姿优美,她四下一看,竟就大大方方地在我床边坐下。
      我见她无意开口,只得问道:“梅护法此般来,所为何事?”
      她媚着瞥我一眼:“无事便不能来看你?缘何我们姊妹之间,竟比你对他们还要生分些。”
      我好笑:“若离倒不知,何时高攀上梅护法了,姊妹这一词,实在不敢当。只是梅护法说的忘却前事,却也不符,以前那些事情,若离也算是清清楚楚地记着。”
      她面上的笑一僵,有些挂不住:“这里面的事情,你不知道,也不能让你知道。可你便这般记挂着他,相责与我?”
      我垂下眼来:“不敢相忘而已。”
      梅萼残浑身一颤,刷得站起来,垂手对我:“若离,你果真当得起无情。”这般说了,却是沉默半晌,又突然笑起来,“只是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为何这般无情,为何事事算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为了在这般时候能一刀两断,再无来去。为何要无情,不过是因为你还生得一颗良心,只要人对你好,你便觉得亏欠,不将此情还去,便无法冷颜相对。在人前拘言束行,为何?不过是你知道,这些朝堂江湖上的人,给不了你要的一心一意永不相负,这些人,总有一日要弃你而去,到那时候,你要的不过是绝然的一刀两断,再不留一丝余地。所以你便怕了,怕这些人平日里对你好,怕亏欠他们人情,最终怕的,不过是最后不能了断!怕你那良心作祟,又想起他们的好,说不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言到此,她已经是一幅恨极模样:“世间怎有人像你这般无用无情!”
      我只看她,淡道:“你恨,我只有比你千百倍地恨。”
      此言一出,她满目的愤愤却又化作哀怨,垂向地上:“你既无情,又为何要满心良善,见多了江湖上的负情负意,你要我们怎么放得开。”她一顿,忽得抬起眼来,竟是一如既往的媚笑,“我便是最喜欢你如此了。”
      说着她竟嬉笑上来扯我的手,我一惊往后退,她只扯得我的袖子一动,送了的衣襟里啪地落出那块双蛟琉璃壁,衬在杏黄的褥子上,格外抢眼。
      梅萼残眼角瞥到那东西,竟瞬得面上褪去了血色,像是见了鬼一般,抓起那东西厉声问我:“他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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