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歌』痴鸟》浮云张

1、（1）权臣之子

　　我的父亲，官拜武英王，手握数万兵权，朝堂权臣，是个惊姿绝艳的人物。

　　可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女人。

　　知道这个秘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那日的天色十分不好，蒙蒙细雨连绵不断，我最讨厌的天气。父亲穿了一件深色长袍，在竹林里对着一座无名墓碑狂舞剑。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这样失神，
　　去年无意间跑进竹林玩耍时看到这样落魄模样的父亲，我惊讶许久。

　　今时今日，此刻此地，我又见到他神色悲伤凄楚。

　　舞到累倒在地，神情苍白如死。他握着长剑在地，似乎对着墓碑呢喃了什么。

　　声音细弱轻微，可我依旧听见了。那仿佛是一个名字：

　　静渊。

　　是这个无字墓碑的主人么？

　　我略有些好奇。

　　身体不经意间被落下的竹叶擦过，一双凌厉的眼神瞬间投来：“出来！”

　　我心头震颤，我虽是他的孩子，可他在官场上玩弄权术的心计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兵不血刃，往往让对手比死更惨。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对待我，一直抱着淡如水的态度，我本为女儿身，却让我从小女扮男装成为武英王世子。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他只冷淡道：我想要的只是个儿子。

　　他其实一直厌恶我的。

　　我握紧拳头，鼓足勇气还是决定站出面对父亲。既然那么讨厌我，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大可把我杀死，何必带着这样的厌恶把我养大变成一个尴尬的存在。现在，他知道我看见了他的一些秘密，那种接近讨厌和轻视的微妙情绪会不会彻底变成愤怒？然后杀了我？

　　我等待命运给我决策，却是一男声先发制人。“琦歌，那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了龙静渊。”徒然从竹林中走出一名黑衣英俊的男子。

　　等等，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却见父亲冰冷神情忽然露出一丝笑意，看不清是喜是悲：“李哥哥，原来你还活着。”不知怎么的，那一声“李哥哥”，居然说的讥讽十分。

　　黑衣男子道：龙静渊中了毒，若不是被人下了咒保命，早就死了。不过与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般的活着，倒不如死得痛快些。话说回来，龙静渊的死虽是我间接造成，可若不是为了护你，也不至死得那么惨。”

　　父亲神色忽然哀默起来，“旧时不提，今日出现，莫不是为了聚水龙王印？”

　　黑衣男子拍手道：“琦歌好应变！已然猜到我要什么。不愧你我幼时情谊。”

　　父亲正色道：“北国天时不应，连年干旱，聚水龙王印乃风水变传神物，岂非北国觊觎？只是，这东西已经失传很多年，它已经不在我的手上。”

　　“这本是你们林家的东西，后来被南朝皇帝给夺去了，当年除了太子，你也曾经侍奉先皇左右。可如今它不在皇宫大内，你说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目光一转，竟向我投来！
　　电光火石之间信步前来，已然掐住我的脖子，冷笑道：“琦歌，我记得当初你生下的是个女儿，怎么如今变成了个儿子？”神色微思，恍然道：“是怕她步你的后尘，被皇帝纳为妃么？”忽大笑：“你女儿已经在我的手上，她是你和龙静渊唯一血脉，用她的命换聚水龙王印，你也不亏！”

　　父亲道：“那么多年，你都已经变得冷血无情，你就应该得相信我从当初被逼婚的异姓公主，一步步爬上今日权臣的地位，江山易主，我却睥睨天下，说明我比你更不择手段。”
　　李越神情不变，“说话好不唬人，得不到聚水龙王印，今日就玉石俱焚！”说道此处，他在我脖子上的手劲更加用力。

　　父亲就这样冷漠看着我被黑衣男子掐住脖子到脸通红，他依旧动也不动。居然还微微一笑道：“莫说聚水龙王印不在我这里，即便在我手中——我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儿放弃江山。"说罢，面色浮笑，轻描淡写：“和文，你死后，娘亲会替你报仇的。九泉之下若遇见你爹爹，叫他不必太过思念我。”

　　李越听言至此，神情一凛，“林琦歌，你果然已有夺国之志！当初那个天地雄心，豪情万丈的林琦歌，也终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说罢，猛然将手松开把我甩至一边。

　　父亲微笑道：“你也不是如此么。”

　　黑衣男子瞥视了父亲一眼，忽足见一点便登上竹尖，划破长空飞跃而去。

　　我捂着被破皮的肩膀，抬头仰望见父亲高大英伟的身体，他的背后投射一轮阳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忽然冷笑道：“母亲。”

　　她神情依旧平静如水，“你猜到了。”

　　是，我猜到了。

　　林琦歌，难怪这个名字那么耳熟——那个传闻中病死许多年的连城公主。当年皇帝恐林奇峰叛变，便接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来京居住。说难听一些也就是软禁京中以防其兵变。世人都道她已经死了。想不到……想不到她居然在宫廷的尔虞我诈中活下来，摇身一变成为皇帝身边的权臣，甚至生下了我。

　　“林奇伟是我哥哥的名字，只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死了。”母亲忽而说道。

　　“所以，母亲用了哥哥的名，乔装改扮，为了权势利益，也将我扮作男子。你说得很对，若非心狠手辣，怎能做到今日地位？”

　　母亲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眼睛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似火焰似利剑。

　　许久，只淡淡说了一句：“和文，若我不在，你定要好好活着。”

　　我古怪看了她一眼：“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

　　没有这种连唯一血脉都不顾死活的至亲，我的确会活得更好。

　　从那天，我开始恨她。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母亲缠绵病榻，弥留之际只是用极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那个无名墓碑里躺着的人叫龙静渊，是你的父亲。那年讨伐北国我中了毒，已经侵入我的五脏六腑，武功近乎全废。李越此人，曾与我指腹为婚，却多遭变故，变得阴险狠辣无比。待我死后，将我的遗体烧毁，切莫让世人知道你我是女子。”

　　我的心头犹如雷霆万钧闪过，方才终于明白当日母亲冷语相对，原是已然中了毒，武功大失，恐不是李越对手，才这般装作无情逼走李越。

　　那一句“和文，若我不在，你定要好好活着。”她已然知道自己没有几年好活？

　　“娘亲。”

　　平生，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我的母亲。

　　随即冷静下来，“李越与你有何羁绊？”

　　母亲神情一愣，苦笑起来，“年轻时我因自持聪明，欠人诸多，尤其李越……甚至为了恩义做过一些荒唐的事。”

　　我欲待开口，母亲阻止我继续问下去。只淡道：“我一生活在阴谋血腥中，将你女扮男装带在身边，是我身不由己。所我依旧欠你甚多，我死了，皇帝会夺了你的兵权，让你做个空头王爷，届时你有机会炸死归隐，找到喜欢的人厮守终生。我没有做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

　　过了几天，母亲终于不必受毒物折磨，告别人世。

　　我，他唯一的“儿子”林和文在其死后的一年，继承武英王爵位。

　　母亲猜得不错，皇帝又是追封先武英王，又是赐我封地，却是名褒暗贬，慢慢分了我手中的权利。但古怪的是，却因为我身居闲置，反到叫皇帝放心起来，时而总有恩赏赐宴与我。

　　我想，我和母亲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我从不了解她，只能从外界的传闻中得知她波澜人生中的些许一角。她或许是爱我的，可我明白，她不论是多么身不由己，最爱的恐怕也只有权利。也即便当初身不由己被命运卷入漩涡，可她已经沉醉其中。否则，以她的聪颖，能猜我的命运，何尝不能掌握自己？

　　而我，权势，名誉，什么都不在乎。只希望高山流水，天空海阔，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