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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章·忘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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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他
高里要摆好画架。看着那片空白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画什么好呢。
他习惯性地随手描了几笔,纸上出现了由菱形和三角形组成的奇妙图案。
虽然已经描绘过无数次,但他依旧迷惑地看着那图案。仿佛是一觉醒来就能看到的东西,又仿佛是被赋予了什么使命的象征。
大地应该是青绿色的,丰饶与吉祥。
海洋应该是深蓝色的,虚无与宽广。
可是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颜色。
……或者是黑色?
仿佛钢、墨色云母、闪烁黑水晶般的光芒?
少年露出自嘲的笑容,摇摇头,扯掉了那张涂抹着颜色和图案的纸,重新开始画。
这次是柴犬。
线条柔和的身体、鼻子和脚爪。小狗是该摇摇尾巴的吧。
可是柴犬……
火红的颜色。有可爱外表的狗却有一双凶暴的眼睛。
他停了笔皱着眉头打量自己的画,然后匆匆用大量的颜色涂抹掉了。
取代狗的是无数黑夜中凶神的化身。狮子的嘴巴,蛇的眼睛,鹫的脚爪,无数的目光自暗红阴影中窥视他,威胁他,恐吓他。
奇怪地是他并不害怕。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些没有形体的动物下面还是那只柴犬吧。
既是梦魇也是骄傲,既是历险也是欢喜。就是这种感觉。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火红的大犬的头,轻轻蹭了蹭高里要的腿,之后仿佛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又融化到了空间中。
他没有注意到。
布满火红色调的画也被换掉了。高里要开始仔细地描绘家中的庭院。
那风景还停留在七年之前。黄昏是逢魔时的黄昏。雪花开始飘落。
女人白皙的手臂。
柔软地伸展着,召唤着他的手臂。
比母亲更像母亲的温暖怀抱。
永远在他身边。安慰他的人。保护他的人。
可是如今站在画室里的只有他孤独一人……
四周都是缓慢而冰冷的时间。
高里叹了一口气,放下笔。院落、雪夜和女人的手臂,也被他放弃了。
所谓大气中的精灵,实际上还是不存在的吧。
异世界、暗夜中的生灵、手臂。高里不停地画。
他也画错综复杂的岩石迷宫。颜色美丽的水晶。被白雪覆盖的国土。红色的柱子和隐没在云海中的宫殿。人们模糊微笑或模糊狰狞的面孔。
他画他想得起来的一切,他画他梦得见的一切,他的画笔匆忙而疯狂地涂抹,捕捉他失去的时间和记忆。从包裹他灵魂的硬壳中追逐着那一线光芒。……那些仿佛雾一样的东西,如此单薄缥缈的东西,他舍不得挥开的东西。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幻,但他不知道究竟身处哪一个梦中。
他想留住那一丝气息,那一抹情愫。
为此宁愿失滅现在的灵魂。
……
接下来要画什么呢。
高里突然停了下来。凝视着空白的画布。
无形的悲哀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本来是想要描绘一个很重要的人。
在给予所有残留的梦以模糊扭曲的形体和颜色之后,他突然只想画那个人。
可是
那是谁?
灰色的雾消散了。他徒劳地伸手企图抓住什么,可是在他心上,他的半身,他残缺了的那一部分
仅仅是一片空白。
没有任何映象反射到他心灵的水面中。
梦。异世界、暗夜中的生灵、手臂。错综复杂的岩石迷宫。颜色美丽的水晶。被白雪覆盖的国土。红色的柱子和隐没在云海中的宫殿。人们模糊微笑或模糊狰狞的面孔。这些构成了他梦和回忆的图景,尽管十分模糊,可是他看得到。那些声音、色彩和形体,依旧在召唤他。
但在那些缤纷而混乱的色彩和形体中,却唯独有一个人的空白。只有一个人的空白,留在那片炫彩之中。
他画所有的东西,却画不出那个人。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从未成功过。
七年来他拼命回忆却回忆不起分毫的人。
『“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对他们屈膝求饶。”
『“我产生那种心理的瞬间,差一点就想起某个人。我被那种思绪攥去了注意力。”』
『“谁?”』
『“我不知道。就像一个影子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个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高里呆然地看着那画布。
不,不……
或者并不只是空白。
只是一瞬间涌入的意象、情感和思想太多,以至于太过痛苦。
最深的痛苦不是血的颜色,也不是黑夜的颜色,只是单纯的空白。
回忆都被那片人形的空白吸走了。
越接近就会越痛苦。心中仿佛要开裂一般……每次。每次都是这样。
高里狠狠盯着那片画布。
在那一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皱紧眉头,强制自己把笔放到画布上。
笔尖在画布上挣扎着,油彩仿佛灵魂的伤口撕裂,留下一抹鲜红的颜色。
在那一瞬间,包裹高里要的躯壳成了透明的茧,被那一抹血红撕裂。现在这个苍白虚无的他不复存在,汹涌而来的是那些呐喊着哭泣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自己。
那片空白的人型,突然之间,仿佛就被他流出的鲜血和眼泪赋予了色彩。
拔出的剑,燃烧着的灵魂,挡在他面前的身躯,搂住他的臂弯,手的力度,拥抱他的胸怀,凝视他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在他肩膀残留的温度,毫无保留的温柔,盛开原野的白花,
以及……
“蒿里。”
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折射着城市虚幻光芒的教室里,少年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那声音凝固成了一个透明而温暖的、高大的形体。就在他身后,微笑着呼唤着他。
“蒿里……这是死者居住的山峰的名字。”
“蒿里……以后就这样叫你。”
“蒿里。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
那一抹残红僵死在半道。
高里手中的笔停住了。在画布前一厘米,饱蘸着颜色的画笔还是停住了。
一瞬间爆发的情感像豪雨一样纷繁而至,却又闪电般消逝。
这个世界的灰幕铺天盖地垂下,现世的自我和他我沼泽般卷土重来,只是那么一刹那——席卷过高里灵魂的狂潮不过澎湃了一个心跳,就已经没入虚无。
喧嚣的梦幻和色彩中,前生今世的回忆和情感中,那个人的空白依旧默然伫立。
十七岁少年的面孔仿佛初春到来刚刚泛开漪涟却又即刻被冰结的水面。
没有表情,因为那么空洞那么虚无。
流动在冰面下的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痛楚,他自己也并不晓得。
……这无可弥补的伤痛,这已经落入虚空的誓约。
『“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离开他身边的……”』
但他已经,想不起来。
他的画笔依旧凝停在画布前。这画笔和画布之间的距离,胜过爱恨,比生死离别更漫长,——这是可以原谅的过去和看不到的未来之间的距离。
高里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色画布,看了很久。
纤瘦的人影静静站立在教室中,直到夕阳那冷漠无情的死板金色辉耀让他成为一座边缘被光芒侵蚀的雕像。
又过了很久,若有若无的叹息轻轻响起。
少年垂下头。随着胳膊落下,浸满真红的笔尖极其轻慢优美地划过依旧空白的画布,留下上一道长长的、撕裂般的血痕。然后,画笔从他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
他已经忘记了。
他忘记了……
是谁仿佛火焰,又是谁曾经让他那么畏惧却又那么依恋。
是谁让他想起鲜血与苍雪,又是谁曾经让他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幸福。
是谁曾对他说“没关系”,是谁温柔地对他说“希望你能靠近我”,是谁抚着他的头发对他说“请不要哭了”,是谁曾轻拍他的背,是谁曾为他披上冬衣,是谁曾把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是谁微笑着指给他看春天的到来,是谁许诺带给他开满白色鲜花的原野……
又是谁,曾呼唤过他的另外一个名字。
——忘记他
等于忘尽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一起
忘记他怎么
忘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