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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争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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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木桑说完话,绮悦并没有回到那个分配给她的窄小洞屋,而是静静地躺在峰顶下的侧坡上。
脑海里时而跳跃出各种烦忧的喜哀心事,时而茫茫然一片空白,直到黎明时分才稍稍有了困意。
谁知睡眠还未深沉,便被一阵扑棱扑棱的振翅声惊醒,只见峰顶的魔城出入口大开,一只黑羽大雕正立在洞口旁展翅欲飞。大雕的羽毛丰厚黑亮,一双橙黄的眼睛如璀璨的宝石一样,在濛濛的黎明中闪闪发光。
绮悦正要撑掌起身,却不小心被凸起的尖冰划破了手指,一滴黑血瞬间滴落入雪,可还未来得及扩散成晕圆,便已然冻结,黑黑的一点,在一片白色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绮悦看着雪中的黑血发愣,下意识地又用力挤出一滴,落在旁边,彼此相隔不远,却又两处分离,不孤单,也不热络,就像日与月,月与星,明明看得见,可是又永远无法相聚。
莫名地,心头便是一阵感慨唏嘘。
在不远的之前,一切都还是那么的甜蜜、幸福,可是一场久梦醒来,却是物是人非,所有的美好在一瞬间全部化为乌有。不知该怪自己的命途多舛,还是该恨天宫诸神的百般阻挠。但是,不管怎样,曾经想要牢牢抓住的东西,都已如掌中细沙,簌簌匆匆间,早已流逝掉了大半。
绮悦木然地摊开手掌,想要在掌纹中找到一颗颗残留下的沙尘,却不料,大雕忽地一声悲鸣,将她从往事中拉回,随后便展翅滑翔而下,巨大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中。
没过几秒钟,从洞内开始陆陆续续地飞出成群的小魔小妖,多是灰黑身影,将峰顶遮掩成一片压抑沉闷的颜色,偶有红绿黄紫夹杂其中点缀着,却反而更添一丝诡异难言之感。
几分钟过后,出入口的身影渐渐变少,直至洞口再次封闭起来。绮悦学着昨日少年的方式,运起右掌,施展一团灵力将魔城入口开启,纵身跳了下去。
城内寂静无声,居住在魔城上半部分的低等魔妖早已出城搜集灵元,此时已是空荡一片。而底部居住着高等魔妖的建筑,却也是异常安静,半点声响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还未见过面的神秘魔妖是早已城,还是在潜心修炼,又或者,他们正隐藏在屋中的某处窥探着城中发生的一切。
对于城中的事情,绮悦还不熟悉,所以此刻,她十分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站在中央的空地上,慢慢地、仔细地巡视着周围的房屋,以期能够寻觅到一点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你不应该在这里。”冷冷淡淡的声音自斜上方传来。
绮悦抬头望去,那对灰白不清的眼瞳轻而易举地映进了那对澄亮的黑眸之中。
沉默之间,少年已闪身来到绮悦面前,轻声说道:
“这个时间,你应该去搜集灵元。”
绮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她静静地看着少年。她以为昨日少年对她的保护,只是为了要将她安全带回魔城,做为换取下一任“魔知”的条件。即便昨日出了一点意料外的事,他未能如愿,但事情已经结束,她已无“价值”,他又何必对她做出提醒?
可潜意识里,少年又不似那般有心计的人,看他的性子,更像片无痕的风一样,根本不想被他人所注意,也根本不想与别人有所牵扯。
那么,少年刚才的劝告,却又是为了什么?一时之间,绮悦倒是有些捉摸不透。
少年也未再说话,各自安静沉默间,一声轻哼从头上传来,清清楚楚地落入绮悦的耳中。
抬头望去,只见一顶方轿由四名小妖抬着轻轻飘飘地从少年刚才所在之处的平台飞荡了下来。
轿身只由四根细木柱支撑而起,一袭轻柔的粉色纱帐自轿顶垂下,若隐若现地将轿子遮掩了大半。
四名小妖小心翼翼地将轿子安稳落地,然后立刻从腰间取出样式相同的四柄半尺掌扇,对着轿子轻轻扇了起来。
粉纱飘荡间,只见轿中清香软榻,紫檀木桌,淡茶轻烟,似一间雅致小屋般,一应俱全。正中间,懒洋洋地斜躺着一名皮肤白皙的胖妇,身穿一袭碎花绸衫,手中执着一柄白色绫绢扇,扇面薄如晨雾,只有几笔淡墨点缀其上,温雅古朴之韵意,却与轿中女子肥腻的轻蔑神情对比鲜明。
胖妇连手都懒得挥抬,俨然女王降临、视察凡情一般,只是对着前方的一名小妖使了一个眼色,小妖便立刻收起扇子,迅速地将半面粉纱撩起。
但胖妇仍是不满意,冷冷地剜了小妖一眼后,才将尊贵的眼神“赐予”了绮悦,但话却是对着少年说的:
“下一任魔知的位置,已经是贵犬的了,你还在这里跟她废什么话!嫌时间太多是吗?那今日上缴的元神就再多一倍!”
胖妇不单神态惹人生厌,话语更是无礼至极,听得绮悦无名火起,不由得眸中一冷,但又不想在此时生出事端,坏了计划,于是强忍下所有的愤怒与冲动,转身便欲离开,但四名小妖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极快地将她团团围住,那不悦的神态仿佛就是在说,我家女王还没有训斥完毕,谁也不准离开。
少年双手仍旧负于身后,他淡淡地看了绮悦一眼,微微低下头,说道:
“大嫂,这点小事,何必动气?”
少年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可鲜红的唇角边却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胖妇看在眼里,顿时心情大坏,扭动了三四下,终于坐起身来,用薄扇指着少年,大声喝道:
“小事?这都什么时间了、还杵在这儿?!还不去搜集元神!年纪轻轻的,难道还指望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养着你么!”
谩骂了一通,怒气发泄了不少,于是胖妇扭了两下,又躺了回去,但口中仍然没片刻停歇:
“哼,一个被天庭丢弃的垃圾而已,真不知道魔帝为什么要收留她。”
说罢,胖妇慢吞吞地挥了挥薄扇,说道:“回屋吧。”
四名小妖身形一动,轿子便缓缓升起。
米色的身影一晃,已如雷霆之势跃至半空中,在轿顶上方五米处陡然一个转身,便向下俯冲而去!掌心的青绿光团在幽暗的魔城中拖曳出一条华美短促的流星光尾,直朝轿子狠砸了下去!
胖妇吓得一声尖叫,四名小妖齐齐上飞,构织成一面遮挡之网,硬生生地抗下了绮悦的这一招猛击。
趁此间隙,胖妇慌慌张张地从轿中奔出,连手中薄扇掉落在地都无暇去拾,急急躲离轿子。
紧接着,青绿光团在轿顶炸裂开来,四名小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撞得四散飞去,晕躺在地,无法动弹。
绮悦站在轰塌的轿子上,看着四周散了一地的杯壶桌褥的碎片,眸中紫光冉冉,噬人魂魄,似乎要将人生吞活剥。
胖妇看着绮悦,心中有些惧意,不自觉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少年神色微变,白衫一动,已闪身来到绮悦面前:“住手。”
绮悦不说话,冷冷地看着胖妇,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掌心青光窜动,愈来愈亮,将整个魔城都掩映在一片阴森的杀气之中。
绮悦不理少年的阻拦,左脚紧接着踏出,但右脚还未迈出,一股冷冽的劲风从绮悦身侧突然袭扫而来。少年想也未想,转而拉住绮悦,带至身后,急急倒退了数十步。
“胳膊肘向外拐,竟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大嫂?你可知道,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咱们狐族的下一任继位者,如果受到了伤害,你担待得起吗。”偷袭者说话轻缓,但一字一句,却是隐隐含着怒意。
绮悦抬眸望去,发现竟是昨天见过的那位下齿突出的瘦弱女子。今日,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八分袖外套和一条黑白格子的长裤,左臂上挎着一个麻布包,从里面伸出了几根绿叶菜,就像人间一个刚买完菜、准备回家为丈夫子女做晚饭的贤妻良母。
只是她的眼神过于无情,瞟瞥闭合之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者面对身份卑微者的蔑视与冷漠,好像她的丈夫只是她的奴隶、子女只是她的宠物,而那挎包中精心挑选的饭菜也只是浸了毒药的最后晚餐。
绮悦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名老妇人的容貌:沟壑一般的皱纹,深深地横在脸颊与额头上,垂坠的眼睑将双眼遮挡了大半,但浑身仍旧散发出身为一个狐族当家者的威严。
只是,在对待子孙后代的问题上,她似乎欠缺了一些公平。也许,便是在长久的亲疏不同中,造就了如今冷漠的狐族。
只是,少年与瘦弱女子的冷漠有所不同,少年的眼神中,流露更多的是一种疏离,一份将自己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疏离。他很安静,眸光中的缥缈不定,掩藏了他所有的情绪,没有轻视,没有敌意,有的只是一份淡然,一份与世隔绝,那是对自己的冷漠,而不是针对他人。只要看透了这一点,便可以微微一笑,欣然接受。
但瘦弱女子不同,她看人的目光里,流露出太多的优越感,尤其,在那一丝无情冷漠的视线中,绮悦还隐约读出了一点仇视的味道。
沉思中,胖妇的喝斥声又起,她躲在瘦弱女子的身后,早已恢复了之前的神气模样:“送她去大牢!好大的胆子!竟然对我动手!”
话音未落,瘦弱女子的左手已将菜包拎紧,而右掌却是向着绮悦袭来。半途中,瘦弱女子的整个身影,尽化成一团灰芒,在幽静黯淡的魔城里似有若无,让人难以辨看清楚。
绮悦只觉得有种诡异的危机急速地向自己逼近,本能地,她最大限度地催动自己的灵力,欲以抵御,却不料气息受阻,低头看去,才发现手腕从刚才起便一直被少年握着。而防守中前倾的身子更是被少年一把拉了回来,晃荡中,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扑面袭来,紧致弹滑的白皙肌肤好似被吹得枯裂黑黄,连肤下血肉也一并风干。
少年拉着绮悦向后疾退,惨白的脸神色未变,但红艳的嘴唇却瞬间惨淡无光,负于背后的另一只手,毫无声息地在来到身前、挥落一地的璀璨星辰,忽闪忽灭间,一道银色光墙平地而起,将那团灰芒的速度阻了一阻。
趁此时机,少年与绮悦连忙向旁侧开了数米,险险地躲开了这一击。
“大姐,陪着小辈在这里吵吵嚷嚷,惊了几位大人可不好。”清脆的女声,不温不火,像一支稳定有力的画笔、在几欲而起的搏斗气氛中描方为圆。
灰芒散去,瘦弱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半步。她不悦地望着面前三尺处,两团微弱的银光中,另两名女子紧接着也现出身形,昨日也陪在老妇人身侧,想来也是狐族中人。
瘦弱女子瞥了那说话的女子一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神色还是冷冰冰的,但杀气较之刚才,却是淡了许多。
那位出声劝架的女子不理瘦弱女子,反而笑微微地走到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道:
“连多,时间不早了,赶紧带着这位姑娘去搜集元神吧。”
绮悦看了看少年,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嗯”了一声,始终没有放开的手,直接拉起绮悦便欲离开。
匆忙间,绮悦回头看去,只见那女子唇边带笑,眼光流转间,真诚无尘,甚是美丽,不觉呆了一呆。
而胖妇的怨责声,也在脚下渐渐弱成蚊声,闻不可闻。
出了魔城,少年终于松开了手,跟着他飞行数里,绮悦终是忍不住:
“你的那两位长辈,倒是有趣,她们为何不出城搜集元神?不是每个人都要上缴的吗?”
少年想了想,淡淡回道:
“她们辈分高于我,替她们搜集一点也是应该的。”
绮悦笑了一笑,有点苦,像是为了少年,也似是为自己:“一点?”
少年这一次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回了一句:“习惯就好。”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情绪掺杂其中,可仅仅这两天看到的事,便可以想象得到,妖族一系中,必然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不平等事,年轻的心,究竟要承受多少次这样的打压,才能够磨平了所有的脾气?接受了所有的不公?成了现在的这般模样?
与其说是看淡了一切权势名利,还不如说是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绝望吧。
身后初升的太阳,被狠狠地甩在后面,少年向着西北的方向一路疾驰,看也不看身后那无比灿烂的万丈光芒,仿若早一秒投入到那黑暗的世界,便早一秒得到解脱一般,绝然而不带一丝留恋地向着黑暗狂奔着。
少年不再说话,绮悦也便静静地跟着,就这样一直向着西北、迎风飞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