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梁陌

12、（十二）

　　夜深沉
　　（十二）
　　韩双白得了老曾的首肯，便须得尽早准备齐需要的东西。他本无意让夏从容搅和进来，如今也只能令他尽量不沾染上麻烦。于是好说歹说才商定，夏从容那日里只在附近一间咖啡店里坐下，看着金家院子，若有意外，也不可近前，只待老曾他们重新联络，再接受工作。
　　夏从容自然是一肚子不情愿，然而他也晓得此番行动，韩双白的意思是将牺牲的可能降到最低，损失减到最小。况且若韩双白真出事，自己必然要向老曾回报，探知后事，因此在外围蹲守乃是最好的。
　　韩双白心知夏从容虽然答应，但他若真按捺不住上了门，借口世交，倒也说得过去，因此话语点到为止，并不说重了。
　　韩双白去路口见了小八，两人在街角买卖烟卷，暗地里就将掌心雷交接了。韩双白见小八手指一动，便将油布包的枪塞入了烟箱夹层，心中仍是有些舍不得。
　　小八也不多话，只是找了些零钞递给他时，在他掌中重重按了一按，韩双白见他眼神深沉，不由得感激他一片情谊，微微一笑，径直走开了。韩双白知道，这枪一还，明日就不再有卖烟的小贩在此地候他。
　　又过了一日，韩双白去了那中药铺子，远远地便见大门紧闭，挂了“店主探亲，不日即归”的木牌。
　　韩双白心知老曾说的话已然开始兑现，赶紧去了“万利商行”，寻那叫王世发的二掌柜。好在王掌柜还在，见了韩双白依旧笑嘻嘻地打招呼，还殷勤问道：“石先生上回买的香水可曾用过了？味道还合意不？”
　　韩双白笑道：“那味道重，我可不敢轻易喷，只等着送给合适的人呢。”
　　掌柜笑道：“那是自然，石先生可得收好了，若是开了封，用不完也要倒掉的。”
　　韩双白点头记下了，又问新货：“曾先生向我推荐了最是好用的一款，王老板可知道？”
　　掌柜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一团和气地回答：“是了，曾先生给石先生预定的，只有一盒。然而不是香水，乃是一盒胭脂，若遇到过敏的，只一丁点儿也会呛死人呢！”
　　韩双白接掌柜从屋子里拿出来的一个香粉盒子，打开以后是块胭脂，他掂量了掂量，揭开上一层，便在夹层中看到一个很小的玻璃瓶子，里边有些透明的液体，上面是英文，写着“potassiumcyanide KCN made in USA”等字样。虽然韩双白念英文，却没见过这单词，他疑惑地抬头看王掌柜，后者面色凝重，轻轻地说了声：“□□。”
　　韩双白心口一紧，连忙将盒盖上，收好。
　　王掌柜又道：“这些大约是够了，瓶盖子用力就可以掰断，极是方便的。”
　　韩双白点点头，将这胭脂盒贴身放了，转身出门。那王掌柜却在他后头唤了一声。韩双白回头看他，只见王掌柜冲他郑重地拱手鞠躬，道：“小店今日要歇业，希望石先生好好保重，今后再来照顾。”
　　韩双白微微一笑，再不回头。

　　从拿回了□□后，是韩双白两年多来睡得最沉的几日。老曾已经断了与他的各种联系，为了避嫌，连夏从容他也不见了。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什么都不用想的少爷时代，即便是贴身藏着那个小瓶儿，却也感觉不到慌张和忐忑。
　　不知觉中，寿宴的日子便终于来临了。
　　清晨时分，韩双白从梦中醒来，看到窗格子上有些白色的微光，他这面窗户朝东，正迎接着初升的太阳。韩双白看那光印在窗纱上，洁白可爱。起身来推开窗，看见外头的蔷薇枝上有小小的花苞儿，几只麻雀落下来啄了两下，又展翅飞走。
　　韩双白望向围墙外的天，看到金红色的云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蔷薇的幽香和清冷的风都藏在胸口，然后转身洗漱，换上了新衣。
　　今日比寻常更加炎热，因为是主母的寿诞，所有的佣人都忙碌起来，备菜，布置，倒显得家中更热了。
　　韩双白难得穿了身青色长衫，一早便去给金太太磕头。全家人都身着新衣，打扮得体面光鲜，金佑麒虽精神，却仍叫韩双白看出了些
　　吃过了早饭，金佑麒便嘱咐小辈们今日见客要懂规矩，家中不可随便让人乱走。韩双白和金彩琴都点头应下。金太太今日里是寿星，自然不怎么做事，厨房中的事情都是管家安排。金佑麒领了彩琴准备迎客，又吩咐韩双白在府中巡视一圈，看看有什么纰漏。
　　金佑麒问道：“你请的那戏班子，什么时候到？”
　　韩双白回答：“说好了中午开席，便要求十点正到。”
　　“不可走前门。”
　　“是，昨天已经来踩过台子了，都是从后门进的。”
　　金佑麒点头：“这样最好，你找几个人看好他们，进来了便将后门锁死，不准出入。”
　　韩双边点头应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他从前厅开始往后园走，看到男仆们来来去去地搬动桌椅，在荷塘边上的水榭里搭着桌子，台子那边也有人在清扫，只等着戏班子的人过来布置。然而他细心留意，也见到不少生面孔，穿了不起眼的褂子，只做些闲事，双眼却滴溜溜地看周围。他眉头一皱，便知道这些都是舅父找来的便衣，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这时瞥见彩琴的小丫鬟惠珍匆匆走过，韩双白连忙叫住，掏了些钞票给她，吩咐道：“去买六十响的鞭炮来，等听完了戏，我给舅母放响了玩。”
　　惠珍拿了钱，却有些不情愿：“少爷，这事儿你又是瞒着老爷的吧？当心胡乱捣鼓，又挨骂。”
　　韩双白宽慰她：“你担心什么呢？要挨骂也是我！快快，走后门，悄悄去了悄悄回。”
　　惠珍无法，也只好听了。韩双白跟看着她出了回廊后，便悄悄地在那窗户处打量——
　　只见惠珍走到后门，还未到，便教一个穿黑褂子的给拦了，惠珍左说又说，就是不能出去。韩双白心头明白了，于是慢条斯理地过去，问个究竟。
　　那黑褂子见他来了，连忙陪笑，只说是新来的，因为金佑麒命令了不许随意出入，这才拦住惠珍。韩双白道：“是我吩咐了她去买东西，等下还是原样回来。你守在这里，若是她带了人，便连她也赶出去就是了。”
　　那黑褂子听他这么说，才勉强放了小丫鬟出去。
　　韩双白嘉勉了他几句，满腹忧虑地往回走，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将此人调开。
　　大约十来分钟后，惠珍果然带了鞭炮回来，口里还嘟囔，直抱怨那黑褂子翻来翻去，对她极不客气。
　　韩双白安慰了她两句，也不多说。
　　转眼间就到了九点钟。韩双白已经大致巡完了整个宅子：除开各司其职的下人，金佑麒在府中关节要害安排下了十个便衣的守卫，多是从保安队、警察局调来的，眼睛毒得很。这些人分别站在前厅、荷塘周围和长廊后面。比韩双白预想的要精细得多。
　　他按了按裤兜中的小药瓶，略略焦躁。
　　这时，守在后院的那个黑褂子来报告说，戏班子来了。
　　韩双白立刻来到后门，黑褂子等他认清了，才放人进来。
　　带队的是李三雄，云香袖跟他身后，还是穿着衬衫长裤，清清爽爽的样子颇为斯文。
　　见到韩双白，李三雄连忙拱手问安，云香袖却笑了笑，道：“韩少爷，贵府的规矩真大，当真是衙门啊。”
　　韩双白知道他说话脾气，也不生气，只给他们拱手为礼：“真是委屈李老板，云老板了！舅舅这般吩咐，我也确实无法。
　　李三雄道：“进来时局乱，府上谨慎些也是对的，无妨无妨。劲松乃是怪脾气，韩少爷别见怪。”
　　韩双白笑道：“哪里，是咱们家待客不周。”
　　他又朝两个人身后望了一眼：“东西可都带齐了？”
　　只见二人身后跟着两个拿吃饭家什的琴师，另外还有挑着担子的箱官和带着杂物的小徒弟。韩双白忽然脸色一变，只见队伍最后还有一个人，穿着西服，带了顶草编的礼帽，正看着他们，竟然是佐藤昭！
　　云香袖见韩双白脸色大变，便上前对他说：“韩少爷，对不住您。今天早上佐藤兄来找我，本想聊聊戏，谁知道我要来贵府唱堂会。听说老太太寿诞，他一时兴起，也要跟来。我想贵府上本就是在日本人手下领的差事，他既然要来，倒也不好推。佐藤兄说也不必知会金处长，只在台子后面悄悄地听了便是。不知道方便不方面？”
　　韩双白心中遭了一个重锤吗，只暗暗叫苦吗，却又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连连点头：“既然佐藤少佐都来了，那就算咱家的上宾了，怎么能躲在台子后头，那也忒失礼了。快请进。”
　　云香袖低声道：“我知道带他来给韩少爷添了麻烦，可他的身份特殊，既然开口说要来，我总拦着倒不好了，望韩少爷千万见谅。”
　　韩双白点点头，只有苦笑。
　　佐藤昭大概也知道云香袖正跟韩双白说自己，便走上来摘了礼帽，对韩双白伸出手，用生硬的汉语说道：“韩先生，又见面了。”
　　韩双白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和炽热，口中诚挚万分地说：“佐藤少佐，您大驾光临，真是让我和舅父全家荣幸之至，请进、请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