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再世》慕雪安

21、十九、飞鸟不知陵谷变

　　“主……主人……”哮天犬惴惴的跟在杨戬身后向山下走。

　　杨戬拨开面前垂下的枝杈，淡淡道：“还给人家了？”

　　“是……主人……”

　　他转头看看哮天犬，见他满面的惶恐愧疚，叹了口气：“你也该学着机灵点了。要是我对头送来的东西，也能收么。”

　　哮天犬低下头去，小声的嘟囔：“那不是……那不是那只小狐狸送的么……我看主人您对她……您对别人从没那么宽容的，我就……”

　　杨戬摇摇头，伸手敲了一下哮天犬的脑袋。“不动脑子。那小狐狸不过三百年道行，又是单纯无比，就算是真的喜欢沉香，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何况那法咒虽不过是狐妖一脉惯用的媚术，没什么妨碍，却也不是她能掌握的。你说今天见着了老狐狸，看来便是她做的。不说手法，就是能骗过你鼻子这件事也不容易了。”看来当初一时心软，倒是惹上了其他的事情，这老狐狸不知有什么目的，不惜有损修行也要施上这样的法咒，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她孙女了。可惜自己的本意是想让沉香自己发现的……那孩子在外面，可不要中了这样的招数才好……

　　“好了，不用这样，我没怪你。”他伸手揉了揉哮天犬的脑袋。

　　“真的？！主人您真的不怪哮天犬？！”

　　“真的。”杨戬说的有些萧索。

　　哮天犬却高兴的蹦起来，涎着脸凑上来，伸头给杨戬抚摸。

　　杨戬没有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山脚，步子渐渐慢下来。

　　……莲儿……你可能……不怪二哥么……

　　华山下的石洞仍是潮湿的，带了一些凉意。水从洞顶滴下来，却被什么挡住了一样，自空中滑向两边，顺着岩壁流淌。不知为何有一线天光从洞顶射下，然而细细看来，洞顶却仍是封闭的。

　　杨戬站在洞口，默默的叹了口气，转头对哮天犬道：“你先回去。”

　　“主人，我要跟着您！”狗儿梗了脖子，不肯离开。

　　“我马上就回。”

　　“主人……”

　　杨戬皱了眉，冷声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走！”扬手给了哮天犬一记。

　　哮天犬捂了头，怏怏的转身，又回头看他，见杨戬仍然冷着脸才不情愿的走了。

　　洞门就在眼前。开启的咒语却在唇边凝固，怎么也吐不出来。杨戬有些恍惚的看着洞门，十几年前三圣母在这里说的“永远不原谅”在耳边固执的不肯离去。那时候三妹的泪眼自他脸上移开，撇向水潭的角落，编贝玉齿间挤出的一句话，砸在心中如同碎裂的琉璃，清脆锋利。

　　杨戬张了张口，好容易出口的咒语却变了样子。

　　“……，康大哥在何处？！”

　　梅山老大从一旁闪了出来。

　　“二爷。”

　　“有什么人来过么……”

　　本是想问问三妹好不好，有没有醒来，然而身为司法天神的本能让他首先出口的是这样一句话。康老大眼中有失望划过，不过很快就回答道：“没有。”

　　“很好。我进去看看，你和老二不用跟着了。”左手在袖中握住，杨戬看见梅山老大面上不渝，反而下了决心，举手挥开了洞门。

　　三圣母就在莲台上呆呆的坐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反应。

　　深刻的痛楚刺入心脏。看着妹妹如此，杨戬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在桃山下看见的母亲。深深吸了口气，不让唇间的颤抖影响声线，他用自己惯常用的冷淡声音道：“沉香逃出去了。”

　　三圣母猛然抬起头来。

　　杨戬脚步微乱退出几步，身上一软，竟差点站立不住。面前的人用一种冰冷的、眼光中带了尖针一样的凶狠目光刺进了他的眼睛，三圣母面孔扭曲全身颤抖着，竟然控制不住的站了起来。还没等她站稳，耀眼的光柱突然出现，强大的法力自莲台直贯向洞顶，白光中三圣母尖叫一声，又跌坐回了原处。

　　“三妹！你没事……么……”最后几个字几乎没有出口，杨戬的手向前伸了一半，在空中顿了一下，转而扶上了他自己身边的钟乳。

　　三圣母垂首坐着，刚刚的表情便似不曾出现过，好像只是错觉。

　　“莲儿……”他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一样的情景，他却不能像那时候一样劝她回头，对她说你只要认错就会放她出来。而且就算现在她真的肯求他，肯认错，他也没有办法可以在天庭赦免她之前放她出来了。

　　“……天庭已经下旨……捉拿沉香，在抓到他之前，你的事情……”

　　“彦昌呢……”

　　剩余的话被这冷冷的问句噎在喉中，三圣母抬眼看他，不是刚刚的疯狂，却是不相识的冰冷。“你把彦昌怎么样了……”

　　“这样你满意了？我又回到这里，不会再去找他，也找不到他了，你满意了？！还有沉香，你教出一个‘外甥’又亲自出手追杀他，是不是很有趣？！你可以在我身上也做手脚，让我不记得有你这个‘二哥’，就像彦昌不记得我和沉香一样，你就可以脱身了，不受我这个思凡之人的连累。”她将二哥二字从牙齿间挤出来，忽然又笑了，瞟了一眼哥哥的铠甲，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二哥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这样小小的事情，怎么会连累到司法天神呢？！捉拿我这样的罪仙，娘娘又给了你很多褒奖吧！”

　　杨戬一晃，半个身子抵在钟乳石柱上，才没有摔倒，身子微微发颤，脸色也有些发白。三圣母面上的讥诮嘲讽之色便似利刃一般直插心底，翻腾上硬接宝莲灯落下的内伤。死死扣住石柱，他拼命压制着混乱的血气，不敢开口，生恐一说话，大口的血就会喷将出来，如同那一年神殿亭中贺寿，晕倒在当场。

　　“二哥，你为什么不说话？放心，我不会像当初一样一生你的气就去找个人嫁了，我已经是彦昌的妻子，就算你对彦昌做了什么，他最后也不会忘了我，他一定会想起来的！还有沉香！你怎么误导我的孩子他也还是我的儿子！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就在这里乖乖的等着，等着沉香来接我，就像当年你去救娘一样！”

　　有什么东西，突然破裂了去。杨戬抬起头，茫然看着妹妹眼中奇特的异采，血气阵阵翻腾，喉中不住地涌上腥味。眼前晃动的，一会儿是她曾经凶狠充满了仇恨与杀气，几乎要噬下人去的眼神，一会又是当年山下哀怨欲绝的悲泣，最后都变幻成眼前人一个冰冷的笑容，在十日下卷曲了颜面，化为灰烬。

　　神识渐渐昏沉，血从唇角涌出，被他举袖抹了。不敢再停留，杨戬在三圣母的冷笑声中挣扎着转身重开洞门，疾步出了山道，驾云奔去。

　　冷风从面颊两侧刀割一样吹过，激得神志清醒了不少。内息翻腾步履不稳，若是这样上天，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回去。杨戬模模糊糊的看见下面有一处荒山，不及多想，看着一株小树落了云，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树上。他微微合了双目，神情里全是似笑非笑的凄怆。不是早就知道三妹这次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么……为什么还会这样心痛……胸中烦闷欲呕，血气阵阵涌将上来，连笑意中也似带了鲜艳的红色。

　　不愿收束混乱的内息，只是这一身铠甲不能被凡人看到，收了起来。杨戬依着树坐下，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挂住了他微卷泛金的长发，凌乱的铺散开来。心中酸苦，却又没有泪意。

　　这样也好……这样至少她不会像以前一样整日以泪洗面，担心夫、子的生死……

　　低低的咳了几声，嗓中都是腥甜，再次举袖沾了唇上艳色，脑中越来越昏沉。

　　若是让沉香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不是要死人了……

　　他想象一下那孩子可能的暴跳如雷，又气又怒又哀还带着恳求的神色，没来由的笑了一下，神识渐渐滑入黑暗。

　　他这一晕去，却是过了好久。

　　暗月当空照落，月光如同潮水淹没了山野，这一片荒地便如沉在海水最深处。此时若是有人望来，一袭白衣的杨戬却是这海水中极醒目的一点了。也是他伤势反复，没时间查探周围是否有人，刚落下时的确是荒地，也没去想到了晚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碍。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杨戬才缓缓醒转。挣起身，刚想调息，突然目光一凛，身形未动右手略抬，指尖雪光奔雷掣电一般射出，直奔不远的一处低矮土丘。同时身上一股气势迫涌而至。

　　他那一束法力不过是震慑，若是普通之人或当真心中有鬼，仅凭他这股气势便足以不战股栗，无力奔逃，那法力便只在身前三寸落地，射不到身上。不想那边土丘后面一声娇呼，有人跳了出来，正正迎上了那束雪光。接着便是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杨戬皱了皱眉，扶树起身。以他的目力，在那人跳出来的时候便看清楚是个年轻女子，身形更是有些熟悉。本待不管直接上天，又恐是仙界熟人，只好慢慢走过去看个究竟。

　　“主人！”天上忽然扑下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杨戬错步一退，哮天犬“咣”一声摔在了他面前。

　　“哮天犬！”

　　哮天犬爬起来——那动作确乎是像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起身来——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杨戬目光一扫，又吓得缩回了原地。

　　“主人我找您找的好苦！”狗儿不敢靠上来，便将脑袋凑过，忽然叫起来：“主人您受伤了？！怎么有血腥味？！”叫着，鼻子就开始抽动，想去闻杨戬身上。

　　杨戬皱眉拂开他，“没事！”低头看见自己袖子上一大块暗红，正是白天掩口时蹭上的血迹，月光下白衣上甚是明显。心中叹息，拈诀消了去。

　　“主人您就是受伤了！哮天犬都看到了！”哮天犬直了脖子，不依不饶的说。

　　“你这什么毛病!”他正是心绪烦乱的时候，内息不稳又有伤在身，情绪十分脆弱，哮天犬这一犟，怒气一下子就被翻了上来，厉声道：“我倒不知何时如此纵容了你！”

　　“可是小主人说……”哮天犬突然张大了口，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脖子一缩，小声道：“主人您别生气，哮天犬不是故意提到他的……哮天犬以后……以后不敢了……”

　　杨戬眼中讶色一闪而过，怒气却渐渐熄了，低声自语道：“沉香原来就是这样让你看着我的？倒是……” 转头看了看哮天犬。满身在地上蹭上的灰土，正惴惴的缩了身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这狗儿肯定是回了神殿却久等不到他才下界来找，心中一软。杨戬伸手拂去哮天犬头上灰尘，放缓了语气道：“我没事。”看他受宠若惊的样子，又拍了拍他头，吩咐道：“去，看看那边是什么人。”

　　哮天犬乐颠乐颠的跑过去，忽然惊讶的叫起来。

　　“怎么了？”

　　“主人！您来看看！是那只小狐狸，还有另外那只小狐狸！”哮天犬转身朝这边叫道。

　　杨戬走过来，眉毛皱了起来。

　　哮天犬果然没说错，正是那他曾经见过一面的小狐狸精小玉，还有被她给了哮天犬，自己刚刚又让他送了回来的雪白幼狐。

　　“怎么会是她……”杨戬蹲下来，看了看小玉的面色，知道被自己的法力正面击中了，伤得不轻。不过为何这小狐狸会在这里？沉香离开神殿的短短几天，为何她频频出现，似乎许多事情都多了纠缠。他站起身来，沉吟了一下问道：“哮天犬，你几次见到这小狐狸都是在什么地方？”

　　哮天犬正拨弄幼狐的尾巴，听杨戬问话，马上站了起来。“主人，第一次好像不是这里，不过我带她上天之后，您让我送她回来……”他用鼻子嗅了嗅周围，点头肯定的说：“我就送她到这附近！”

　　“后来呢？”

　　“唔，后来几次……见到那老狐狸也是在这附近……”他又仔细分辨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主人，这边不远的地方该是有个狐狸窝！”

　　果然如此。可叹自己竟然以为是一座荒山，若今天一直在旁边窥探的不是这涉世不深的小狐狸而是别个，怕是又要出什么事情。这小狐狸也不知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指使……早知如此烦乱纠缠，当初就不应该放过她，或者哮天犬带那幼狐上天的时候直接卡住。莫不是有了非分之想，或者想通过自己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他正沉思，哮天犬小声道：“主人，咱们是不是回去？”

　　杨戬看看周围，略一顿，拿定了主意。既然不清楚这些狐妖的意图，现在又纠缠不清，不如就将这不知世事的小狐狸带回去，套套到底有什么暗子。在他来说，这些下界妖精的思量本不会放一丝在心里，也不屑知道，就连阴谋与诡计这样的评价都够不上。但是此事关键明显在沉香身上，他不在身边，又是与天庭作对四面皆敌的情状，杨戬却一点潜在的危险都不能放过了，总是能让那孩子应付的少些就少些。

　　“你把她们也带回去。”

　　“啊？！”

　　“走。”说着振衣驾云，向天庭而去。

　　哮天犬傻了眼，呆愣愣的看着主人升起云，消失在夜空中。转头看看地上一人一狐，没法子，只好按杨戬说的，将不省人事的小玉和幼狐也带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