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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残曲鸣向晚,冷月葬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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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当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囚室里呻吟时,只要碰触到胸口的丹青,我就会觉得我可以坚持下去!”当陌然这么跟她讲述那段日子的时候,他再也没有过笑脸和神色。挽秋怎么也忘不了陌然当时的绝望和淡漠,那个面孔深深的烙印在她的心上无法根除。
他为她信心满怀的上京,却迎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因为他的文采出众,还没有开始应试便在学子中颇有名望、声震京师。所以在别人都千方百计贿赂考官、盗取试题、谋求关系的时候,他只是优哉游哉的游山玩水,想念着远方等待的她。
被请到睿王府的时候他依旧毫无危机意识,狂傲的写诗,毫不遮掩的对答,以为他有文采便可高中,以为他正直折桂便指日可待。幼稚的自以为是,直到被睿王爷的龌龊惊醒,才发现自己究竟面临着什么困境。拒绝娶睿王爷的女儿为妻,他却忘了睿王爷正是此次科举的主考;拒绝成为睿王爷的党羽,他却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握有生杀大权王爷,而他只是无功无名的白衣。他根本不甘心做一个奴才,却为何走上了这条为政之路?
顺理成章的他被众多的考生疏远隔离了,大家都知道他得罪了主考官睿王爷;显而易见的他被抹杀了,纵使你有惊世的才学,学不会媚上瞒下、学不会世故圆滑、学不会官场规则,只能且去填词、白衣三变而已。没有人敢赞赏他,尽管他的文章的确惊艳;没有人敢提起他的好,尽管他在做人和做文都无可挑剔。怪只怪太过于单纯,在某些地方,单纯也是一种罪过,无知也是一种刑法,付出惨重代价。
再次从睿王府出来的时候,他被顺天府捆绑着,因为睿王爷告他奸杀婢女。他明知道是陷害却无能为力,含冤入狱,锒铛囹圄。因为无权无势,因为朝中无人,因为刚直不屈,更因为那一份不曾妥协的情义。他不后悔,因为他还有她,一直藏在心口的那副丹青,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
每日的严刑拷打,浑身的鲜血,染红了衣衫;每日的十大酷刑,只为了让他答应成为睿王爷的女婿;每日的挨冻受饿、拳打脚踢,只是为了让他屈服,让他低下他的头颅去依附权贵。他受尽了折磨和凌辱,却从未屈服,他知道她还在等着他高中归去,无论如何他不会背叛她。他许诺过的,从未改变。
在牢狱中他更见识了人情冷暖。有钱贿赂狱卒,你才可以得到吃得,没钱你就得饿着;有钱贿赂犯人,你才可以免于挨打,否则一天三顿,拳打脚踢;犯人抢劫犯人,狱卒抢劫犯人,比谁的拳头硬,比谁的权力高,比谁的金钱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世界?陌然心寒。
他浑身上下,连一件可以遮体的上衣也被犯人撕扯走了。伤口结了伽,却又被撒上盐;那些地方已经开始化脓,血水一滩一滩却得不到可怜。他们只会在乎,今天又没有抢到什么东西、勒索到什么金钱,会不会饿肚子?草菅人命,他们才不管。只要自己活着,哪管究竟多少人因为自己而死去。所以,每日都有尸体从这里抬出。
被打断手脚的时候,他已经全身血肉模糊了。被扔回牢房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他一下。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那副丹青,早在被人扯去衣服的时候被人撕得粉碎,犹如他对她的眷恋和回应。失去支持的他,早已经麻木的接受着这一切,接受着每日的毒打,接受着每日的献血淋漓……
三天后,他被当作尸体抬出,抛弃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草庐中。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断了双手双脚,失去了一切的知觉。整整半年的时间,他在草庐中被一个女子救治,给他装上了木质的手脚,教他一步一步的练习走路,帮他一下又一下的拿起放弃。他知道她是一位游医,在乱葬岗采药的时候发现了他还存有一丝气息。每日的把他泡在药坛子里,每日的为他治疗、修复,每日的为他采药熬药,她的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病人。他们,就那样的相互扶持着。
十个月后,他终于行动如常,健步如飞,可以勉强施展他的武功。他画了挽秋的丹青,告诉她有个女子在等着他,他不想让她担心。他看到她眼中的伤心,却说不出话来。他离开草庐去购置返乡的行囊,买了佩剑和衣服、干粮,却在重新回到茅屋的时候发现人去楼空。他从正午一直等到夜幕,她都没有归来。在听到尖叫声后找过去,看到的只是一把利剑插在了她的心口,一位贵公子带着一群军官围绕着她,手中还拿着她衣服的碎片。那一刻,他彻底绝望了。毫不犹豫的拔出佩剑,血,漫天的飞扬,浸染了整个大地,也尽染了他的胸膛。从今后,陌然将死去,再也不会重生。
他抱着她、守在她的身边三天三夜,然后把她和草庐一起烧毁。他在那位公子的胸口找到了“晗”的令牌,他便知道那是护国将军之子景晗,高中的武状元,耀武扬威,其实只是凭借着父亲的官位,三脚猫的功夫而已。他用他们的头颅摆在烧焦的草庐前,便背着佩剑离开了。他知道,他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可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遇着皇上是个意外,他救了驾更是个意外。微服出来寻花问柳的皇帝被当作登徒浪子驱赶,和别人吃醋打架,却因为只带了一个小太监而不敌,他却阴差阳错的救了他。被他的武功折服,便带在身边。因为武状元护国将军之子景晗的莫名失踪,皇帝被大将军搅得心烦,他主动请缨,寻回来景晗的项上人头,大功一件,又获悉凶手已经自焚,皇帝对他刮目相看,大将军对他感激涕零。顺理成章,他被奉为武状元。
他只想要拥有无上的权利,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如果自己都不够强大,又怎么能够守护呢?他要不断地往上爬,不折手段。睿王爷看到他的时候胆颤心惊,现在他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不顾一切的离间皇帝和睿王爷,睿王爷被问责,罚俸三年,不得踏出睿王府一步,他觉得大快人心。他借故去了监狱,那些鞭笞过他的狱卒和犯人却相继离奇死亡,可是无人问津。他走在路上,连丞相也得看他的脸色。一旦尝试过权力的滋味,就再也无法停下。他开始害怕失去那样的权利,他也似乎忘记了还有某个人在盼着他归去。
直到那日,他陪着皇帝切磋武功,不小心从胸前掉落出一副丹青,那是他曾画给游医女子看的挽秋的画像,就那么直直的曝露在皇帝的眼前。只那一眼,倾城倾国又何妨?他不曾拒绝。连他自己都变得懦弱了。他知道一旦拒绝,他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爱情之于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一切了。他厌恶这个世界的权势,可他却自己拥有着。
他终究是回来了。荣国故里,高中状元,御赐钦差,携带者皇帝的密令和无上的荣耀回去找她。却不再是为了当初的承诺,而是为了他日后的前程。
她没有拒绝他。因为她欠他。不是她当初的诺言,他不会上京,不会遭遇那样的痛苦。所以,她不爱他,却同情他。
挽秋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不知不觉在轿子中睡着了。她似乎可以预见以后的一切,陌然成为高官,努力的维持着正义;晨慕回去接受着吟秋的照顾,慢慢的不再抗拒;娘亲独自守着门庭,等候着她的秋儿回去看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吗?或许是吧。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吧。她会见到皇上,但是她绝对不会停留。
又是这样的月色,快到宫门口了吧。挽秋无力的靠在轿子边缘,浑身无力。
“驾……驾……”疾驰的马儿慌乱的奔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尽管是繁华的国都,夜晚依旧寂寥。轿子被阻挡下来的时候,挽秋的头撞到了轿子的门帘,她却连撩开帘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的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一曲箫声,打破了全部的宁静,淡淡的旋律悠扬的婉转,还有什么能够如此撞击心灵呢?勉强的睁开眼,从缝隙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的被护卫包围着,只是不停地吹奏着《寒衣调》,手中的箫?惊的摸摸腰间,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遗失。
他身上的白衣,血迹未干;他的唇齿开裂的血迹斑斑;他的长发散乱的毫无章法;他赶了多久的路途,才来得及见她最后一眼。他终是明白她的,那只箫已经说明了一切。当他在小森林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她早已经走远,他却在篝火边发现了那支刻着他的“慕”字的竹箫。如果不爱,又为何拿着他的箫不远千里。她蹩脚的谎言,早已不攻自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我尊重你,送你最后一程。
踉跄着继续追寻着她的脚步,从江南一直到京师,看着她的轿子却不知如何挽留,默默的尾随着。过了这道宫墙,我们之间永无相见之期了。让我为你,吹奏这最后的残章。
陌然没有阻挡,静静的看着他吹曲,静静的聆听着,他懂得他的音乐,她也懂得。他们相爱,他们相知,他们相许,他们相离。只可惜,时间已经不多了。
轿子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已经无力阻挡,曲声未停歇,他的泪早已潸然。“我知道,从始至终,你对我都是认真的,我相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进宫,但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苏挽秋,我喜欢你,这一辈子,我只会喜欢你一个人,只会喜欢你一个人!”他对着擦肩而过的轿子高声的喊出心底最最深藏的话语。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他已经找到了。
“哇……”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听到了她最爱的人对她说,我喜欢你。只这一句,便胜过天下。
当轿子抬到皇帝指定的宫口,陌然打开帘子跪请挽秋下轿,却发现虚弱到极限的挽秋无力的回头张望着。黑色的鲜血蔓延在她的嘴角,不断迂回。
“你,为什么这么傻?”陌然的泪水竟然不知不觉的滑下,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落泪了,可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的,他的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她。
“对不起……千万不要告诉晨慕……就让他以为我生活在这深宫之中吧……”断断续续的喘息着,“记得告诉皇上……你……尽力了……也记得……答应过我的……做个好官……”……
慢慢地垂下眼角,看到一袭黄衣的男子,听到宫外那依旧不曾停息的笛声,晨慕,我知道,你会记得我的,好好活着,奈何桥上,我会等你千年,我一直记得我们许下的三世之约……
终章千山暮雪,此间流年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一夜的落雪染白了这个尘埃的世界,他依旧年复一年吹奏着《寒衣调》,整整一夜未曾停息,三年了,她走了整整三年了,深宫之中的她是否还笑着记得这首曲子呢?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依……”原来,他早已为他们写下了结局。那颗芭蕉已经被冰雪覆盖了,他独自坐在轮椅上立在树下,手中握着的是那支竹箫,三年来从未离手。白衣在雪地中越发的鲜艳耀眼,只因她曾经说白衣公子,他便只着白衣……
“该吃药了!”温柔的问他披上坎衫,吟秋淡淡的微笑着。三年前,在京师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京城的人都不记得这个痴人站在马路中央重复的吹奏那一曲给谁听,反正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被抬回来。
回应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言语,任凭她把自己推回书房、端来药碗。三年来,别人吃饭他吃药,自此落下个多愁多病的身,身子越发清瘦。他和吟秋之间,默契的不再提起过去的事,他照顾她,他不在抵抗,他日日的思念着挽秋,她也不在言语。他住在书房,她住在新房,是相敬如宾还是相敬如冰,至少不是相敬如兵了吧……
“今日的雪,很到!”喝完药她推着他继续回到芭蕉树下,“今日香儿过来说苏娘身子很好,还谢谢你的眷顾呢!”吟秋想说些话打破他们在一起的安静,努力的搜寻着话题。一旦她不开口,他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微微点点头,以示意他听到了她的话语。
“陌然如今成为了大将军,人人称道呢,为民请命、肃贪肃赃,干了很多好事,都从京师传到这里了!”依旧喋喋不休,陪着他看着雪地里的残絮慢慢的融化。
一只信鸽扑棱棱的扑到晨慕的怀抱,欣喜的拆开来,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愉快的微笑,便不再理会吟秋,兀自继续吹奏着《寒衣调》。信笺在风中飘落,混进雪地,斑驳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她很好,毋须挂念!”
雪落了一身,他的白衣,他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