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朝旧事》寐澜

3、8-12

　　8.
　　很多人在哭，很多人在等，很多人在看。
　　李老头最后还是叫了李惟进去，然后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可他拉着李惟的手翻来覆去说的就只有一句话，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呀。
　　李惟苦笑着说父亲你对不起的人多去了，不差我和我娘吧。
　　李老头哽咽了说那时候我把你交给玄明子，是知道他真的喜欢你，他……一直待你很好。
　　李惟点点头，我知道，师傅是真的喜欢的，我不会愧对师傅的心血。然后他在心里也补了一句，我还知道师傅为什么对我好，父亲你不会不知道的。

　　李老头哎了一声，又说，你娘阿……真是走得太早了……
　　李惟说这个您跟娘去说吧别跟我说了。
　　李老头说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我知道你成器，我知道这些年是故意的，你怨我，可是这世界上很多事，没办法做到什么都不欠，总会有些代价的。
　　寒光呀，你太聪明，但你不懂，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你要想清楚。
　　你长大了，这家里交给你了……

　　哭声漫过了晨光，不知道为什么，李惟看见那些抹着眼泪趴在李老头床边的人就是忍不住笑，控都控制不住的满心悲凉。
　　宅子角落里的院子里被扫出了一条小路，李惟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道士坐在屋顶上，满身都是雪，覆满了他身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雪球，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李惟一整衣冠，拂膝恭恭敬敬的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响头。
　　道士甚至没有抬眼看他，李惟就一直跪着，跪到身体僵直，有雪花划过眼角落进口中，味道有些古怪。然后再一睁眼道士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架起他一转眼就走到了屋檐下。
　　李惟这时才看见道士头顶上哪里是雪，分明就是满头白发。

　　李惟有些怔住了，他迟疑的问了一句：“若是放不下，还要修仙做什么？”
　　道士低头想了许久才答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忘记罢了。
　　若是活得长一点，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念。

　　9.
　　李老头的葬礼还没开始，下面已经在闹着分家。
　　李惟冷眼看着那些人为了一张地契打得头破血流，终是连冷笑都懒得挂在脸上了。
　　他的嫂嫂有些为难的看着他，悄悄把几张数额很大的银票塞进他手里，自己倒准备连同他大哥一起打包离开城里，去乡下的老宅子里安生立命。可李惟摇摇头，不肯收。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头七还没过，宫里却先来了一道圣旨。
　　户部侍郎殷九徵上书帝君清算已故宰相李崇晰及顾命大臣陶鲂等党羽，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年于李崇晰来往密切的九大盐商，自然也没有少掉淮阳李家。
　　本来争斗得热火朝天的一众人顿时散得干干净净，李惟转手便把偌大家业全部当成了现银前后打点，等到宫里来人时，所谓的淮阳李家已经只剩下一座空空落落的大宅而已了。
　　也幸好李惟这一手釜底抽薪做得漂亮，家产没了却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

　　下葬那天，灵堂里来了许多人，大多哭得凄惨，也不知是为了人，还是为了钱。
　　到了夜里只有李绪同他爹记得来上半柱香，却瞧见那个叫玄明子的道士同李惟都在灵堂里，李惟跪着，玄明子站着，静悄悄的像是要消失在黑夜里。
　　李绪磕头的时候轻轻的拉了拉李惟的袖子，他的小叔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他，末了竟是笑了起来，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李绪忽然一惊，一下子就忘记了想要说什么了。
　　再一回头，就是一家人该回乡的那一日，李惟将剩下的银票都叠进了一个荷包里然后挂在李绪身上，他替李绪整了整衣衫道，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若是有一天读书读得比你爹都好，那么，来京城找我。

　　京城。
　　李绪顺着李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起伏的山峦与云彩，他不知道山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做商梁的地方。
　　李绪拽着李惟不肯放手，一直坚持的问，小叔你会回来么？会回来么？
　　李惟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很认真，没有犹豫，这是这么多年来李绪第二次从李惟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由不得他不信。

　　10.
　　谣言传开的时候，李绪一家人还没有离开晋州地界。
　　头一次在落脚的茶铺里听到人口沫横飞的讲述故事时，李绪怎么样也没办法把李惟和故事里的主角联系起来，他想起那张脸还有眼睛里温柔的笑意，觉得很茫然。
　　倾国财富，秘密宝藏，这些明明是无稽之谈的东西却还偏偏有人相信。最后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李绪他爹都迷糊得忍不住问了自家夫人一句，我家没这东西吧？
　　李绪一摔筷子道：“老爹你怎么连这个也信，谣言凭风而来，自然有幕后主使，现在小叔一个人生死未卜，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说完了才发现他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他娘也一副讶异的神情。李绪呐呐的坐下来，勉强道，我就是说说而已，爹爹莫气。

　　李惟，李惟。不过是京城而已，你能去，我自然也能去。
　　只是小叔你千万别死那么快，那样，就真的没有再见之日了。

　　没想到的是，这一别，便是八年。
　　八年对于李绪来说，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少年。
　　当年的殷九徵一路平步青云，桃李党人在他手下几乎尽数灭门，幸好李大走得早，一家人有地有房，平时能教书授学，受人尊敬，只可惜了李绪的娘，早早的满头白发染病逝世。
　　而李惟，早已失踪。

　　年前李绪秋试中举，这刚过了年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京求学。
　　李绪他爹知道孩子有出息，高兴的灌了黄汤，爷俩对坐整夜，李绪起身时，李大很扭捏的说儿子咱跟你商量两件事可以么？
　　第一件，是李大有了第二春，是村里老学究的女儿，说不上貌美，却很是善解人意。李绪跟他娘感情很好，所以心里到底有些别扭，但是一想，他这一走也不知道多少年，有人照顾是好的。
　　第二件，李大说的更结巴了。翻来覆去的念着李惟的名字。李绪了然，拍拍他老爹说我肯定不会学那个没情没意的小叔，我要找到他一定抓他回来。
　　李大哎哎哎的可高兴了，第二天和执白伞的姑娘一路把李绪送进城去。

　　李绪回头跟他爹挥挥手，就这样走了。
　　他记得，当年李惟也是这样跟他们一家人挥了挥手便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想找的人在哪里，他甚至设想过自己最后找到了也不过是块墓碑而已，或者是落魄的让他根本人不出来的某个人。但他舍不得放弃。
　　人总有那么几样舍不得的东西。

　　11.
　　李绪到京城的第三天，听说有个赏花会，京城四大公子都得去。
　　他想想，觉得是个认识人的好机会。于是整理好衣衫随着人群一起去先赏花再赏人。
　　结果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茫茫人海里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一身素衣，手执折扇，眉目风流。未语人先笑，笑容从眼里满满的溢出来让人感同身受。
　　那不是李惟又能是谁？

　　忍不住拉着身旁的人问了一句，那位公子是何人？
　　对方热情道：“一看公子就是外来人士，那几位便是京城四公子，打头的那个叫吴闻吴家二公子，伴他身旁的是习昶习三公子，再往后的两位都不是京城人士，穿白衣的公子姓陆，名景，是幽州人士，他身旁的蓝衣公子姓木名子惟，据说出自晋州。”
　　末了还一脸暧昧的笑容瞧了瞧蓝衣公子，而李绪当时光顾着控制心情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并不明白八年对于李惟意味着什么。

　　木子惟，木子惟。
　　李惟你多大了还玩拆字游戏？！李绪想哭又想笑，差点忍不住叫出名字来。他默默的绕开人群蹲在墙角内伤许久，一抬头脸上都是湿的。
　　擦干净以后忍不住对着墙角狠狠发誓，李惟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绝对不会！

　　12.
　　说回当年，在那谣言传开之前，李惟也一起跑了。
　　李绪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李惟就带着一个小包袱骑马奔着天衡山去。
　　下山的时候又碰到了玄明子，道士已经闭关清修了，人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李惟摸摸头笑着问了句师傅好，转头就想骑马开溜。玄明子一跺脚，翩然绕过他前方拦了去路，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说：“东西拿过来，这东西你留不住。”
　　李惟下了马淡定的退开一步摇头道，师傅你传一身本事于我，不是早已料到今天了么？我带的只是善本而已，那书……还在密室里没动。
　　玄明子扭头便走，也不多说，行了一小段路了才想起似地回头说了一句。

　　“我给你收了一个师弟，下次回来便能见上了。”
　　“……谁家现在还把孩子送来学道？”李惟失笑道。
　　“那孩子……不一样的。他叫明秋。”最开始这句不一样，李惟猜测未谋面的小师弟应该是个孤儿，多年后才知道，他猜对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却永远猜不着。
　　玄明子又走了一段，才有声音从林子里悠悠传来。
　　李惟冲着他师傅挥手，小声的说了句，师傅早日得道吧。玄明子转过身，也同样悠悠的回了一句话，你别挂在京城了就好，来日山上再见。

　　这一路，还真没遇到点什么事。虽然谣言传得飞快，但李惟扮成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跟着赶考的士子们相伴而行，实在很难想到他同谣言中的主角有什么关系。再加上他虽然装束落魄，品性却实在不错，从不贪人便宜，文章也颇有风骨，还能弹琴喝酒，跟一众士子的关系都很融洽，其中有位从幽州游学而来的陆公子更是引他为知己，但凡自己有一份的也不会少了李惟一份。
　　这位陆公子便是后来京城四公子之一的陆景。

　　后来两人在战场上遥遥相望，陆景依旧是白衣翩翩，独自下了马冲着荒原端端正正的行了士子之礼，李惟回了他一曲笛声相送，至此别过。
　　只是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他二人一般，生逢乱世，却从未割袍断义过，相交数十载，一起喝过酒，写过诗，上过青楼下过株洲。
　　应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