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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三箭连珠逢旧识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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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按他脉象,虽有些轻浮滞涩,确实无甚大碍。那韩逢看来着实手下留了情,只不知自己与他素昧平生,他却为何要暗暗放过自己。不过张谦硬受数箭,虽然没有皮外伤,居然肺腑间并无震动之伤,足见功力与以前相比,当是大进了。但阿萱还是取出数粒疗伤的药丸,令他服了下去。
她与张谦自那日巫山一别,再也不曾相见,虽然并没有什么刻骨之思,但毕竟曾为旧识,此时他乡陡遇,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怜惜,笑嗔道:“纵然如此,你也太冒险了些。只是你如何在这里出现?莫非你算得准,知道韩逢会有三箭射向我,这才提前在水边等着么?”
她原是随口戏侃,张谦却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话头道:“好冷。”
阿萱“啊哟”一声,叫道:“我真是个呆子,竟忘了你要先换过衣衫呢!”说到此处,忽觉自己肩背经风一吹,也是凉意袭骨,地上早湿淋淋地洒落了一地的水渍。
她原在瑞庆宫中来过,也算得上熟门熟路,当下依循旧路,把张谦扶入宫室,又去寻了几件素淡些的衣衫给他换下湿衣,自己去另一处偏殿换衣。
换好衣裳出来,阿萱环顾四周,但见宫中陈设如旧。朝廷例制,但凡公主下嫁,必然是要另择府第而居。这位德敏公主瑶环嫁给江暮云后,除非是回宫省宁才住在此地。而宫中向无男子,更不会有男子的衣衫,所以候得张谦在内室换衣出来后,阿萱忍不住扑噗一笑,道:“原来张公子你穿上女衫,也是这样好看,当真是倾国倾城呢。”
这几件衣物虽也是紫色,但并没有什么花饰锦绣,倒显得颇为淡雅。故张谦穿上之后倒也勉强能看,不过他身形高大,那衣衫下摆却只到他胫骨中间,倒有几分滑稽。
张谦听阿萱笑他,不由得也扫了自己全身一眼,笑道:“纵许倾国貌,未若倾一人。”
这两句话,原是当今著名歌姬闻香儿所唱。闻香儿声遏行云,貌美多才,是李煜所宠爱的歌姬。但李煜此人多情温柔,后宫丽人极多,闻香儿不能得擅专房,心中时常幽怨。有一年的花神节时,宫中众女结彩绳许愿的时候,闻香儿曾作歌唱道:“花前问青神,君恩几重深?纵许倾国貌,未若倾一人。”
张谦原也是随口说来,但旋即脸上一红,心中忖道:“我这话又说得唐突了,不知她可会生气?”
阿萱却是不以为意,笑吟吟道:“张公子原来也是这样风趣,你能倾国,岂有不倾倒你所仰慕的那个人之理?”
张谦心中微觉失望,正待开口,却咦了一声,指着衫脚道:“阿萱姑娘,你瞧这衫脚的颜色好生奇怪!”
阿萱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也不由得失声道:“果然有些奇怪。”
原来那衫脚边沿,原是嵌有一段宽约寸许的薄薄紫纱为饰。相必是张谦方才更衣时,将湿衣上的水沾到了纱上,有一小半纱段亦是湿的,倒仿佛是水洗褪了原先紫色一般,渐渐变化出了玉白的底子。
阿萱凝眸忖道:“瑶环贵为公主,她的宫中岂容得下这褪色的衣衫?”仔细看那玉白之色时,仿佛又不太象是褪色之后的情状。张谦却也发现这块玉白色处的湿渍,道:“这衫脚有些湿了。”一边揪起衫角,用力拧了拧,笑道:“幸得是纱,很快只怕就要干了。”
此时正是风燥的季节,殿门四开,风吹过室。那纱上湿渍本就极浅,此时经风一吹,亦渐渐变干。更奇特的是那块玉白色的地方居然又渐渐带上了紫色,只是极浅,若不仔细分辨,断然看不出来,倒仿佛是天边的云朵上带了一丝淡紫的晕圈。
阿萱心中惊奇,连忙将其指给张谦看。张谦瞧得有趣,又见阿萱欢喜新奇的模样,一如当初湖中初见,极是美丽可爱。心中只想要她再快活一些,索性去旁边案上取了盏烛台,点着了半截残烛,笑道:“索性烘干一些,看得清楚些。”一面将那段紫纱放于火苗上方烘烤。
纱质极是轻薄,只烘得片刻,便见白色水汽袅袅而上,那原是玉白的地方却渐渐变紫,而且紫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将玉白颜色覆盖殆尽,完全恢复了原有的紫,且与旁边的紫纱浑然一体。
阿萱又惊又喜,叫道:“这可真是有趣,难道是能够随着衣料的干湿来变幻颜色的么?”
张谦吹灭烛火,把烛台丢到一边,想了一想,道:“素闻罗阗国有一种云纱,能够根据干湿的程度,变幻五彩不同的颜色。只是罗阗国早就灭亡了,世上也没有这种云纱的踪迹。南唐宫中如此奢华,求得一小段镶在公主的衣袂边上为饰,也不算什么,不过这也相当珍贵了。”
他长叹一声,弯下腰去,整了整那段紫纱,道:“君王奢靡,不懂得作养生息,振兴文武之治,一味只追求这些淫巧珍奇之物,哪有不被人灭国亡族的呢?”
一语未落,但听啪地一声,从他的衣襟中落下一物来,恰恰落在阿萱足边。张谦先前换衣之时,原将一些贴身物品都放入新衣收藏,此时见那物落地,待到拾起,阿萱却已抢先一步,将那物拿到手中。
张谦心中一慌,却见阿萱已将那物默默看了看,随手掷了回来,淡淡道:“是都虞侯的玉钮印啊。张公子,原来你做了宋人的官儿。我不该叫你张公子的,要叫你张虞侯了。”
宋国设三衙统率禁军,即侍卫亲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除殿前司设最高级的军事职官都点检、副都检点外,各衙的长官均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张谦那方玉钮印上,明明白白显示的,便是“都虞侯印”四个篆字。
阿萱出身乡野,谢蕙娘又是卓而不群,原本也没有什么家国之思。然而李煜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隐然间已将自己看作是南唐人氏。南唐为宋所灭,李煜众人情状凄惨,虽说曹彬以礼相待,但亡国之君向来没有什么好的下场,便是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罢了。况且春十一娘也是被宋人带走,至今不知所踪,所以阿萱心中对宋,隐然已经有些敌意,此时猛然发现张谦竟然是宋人中的禁军头目,大出意外之下,心中如受重击,突然间又是难过,又是愤怒。
张谦见她脸色忽然变化,心中更是惶急,不由得上前两步,期期艾艾,叫道:“阿萱!”
阿萱退后数步,冷冷道:“张虞侯,你原是蜀人,又在南唐寄居多年,如何能做宋人的官儿?你先前救我,如今又待怎样?”
张谦急道:“阿萱,我救你是真心的,我并不曾想要害你!我是当了宋人的官儿,可我……我……”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要流下泪来,当下呛地一声,拔出一直藏于身旁的短剑来!
阿萱吃了一惊,冷笑道:“怎么?你想杀了我去请功么?”但见青锋森森,耳听得这年轻男子颤声道:“阿萱,当今天下割据已久,战火连绵,也不知换了多少朝代,唯有老百姓受苦受难。只要有人出来收拾这些的残局,只要天下早些太平,咱们是哪个国家的又有什么关系?蜀王孟昶很英明么?南唐李煜也……阿萱,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可以恨我,恨宋人,可你不能不信我。你如果不信我,你就把这剑拿去,你拿去!你要不要拿出我的心来看一看?我的心里都是你的影子,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念着你。”
当啷一声,却是张谦把短剑丢到了阿萱面前的地上!
在久逢的喜悦与被怀疑的痛苦交集之下,那曾被藏于心中的无穷思念如洪水一般,再也压制不住。曾经的温良隐忍,在那一瞬间退到了心中最远的角落,让位于澎湃不已的情感。他面色潮红,目光如炬,温雅而热烈,凄凉而喜悦,只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拿给眼前这冷冰冰的少女。
阿萱看到他的嘴角,因为过度的激动,已溢出了一缕血丝。心中剧震,一股温热的潮流涌上心头。她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柄短剑。张谦长叹一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良久,没有等来冰凉的剑锋,却有柔软的丝帕试过嘴角的血渍,带着淡淡幽雅的香气。听见那个少女温言道:“不要这样,你方才受了些伤累,恐怕受不得气。”
张谦猛地睁开眼来,却觉眼前一片模糊——是泪水流了下来,挡住了视线。
阿萱轻叹一口气,便是有许多的疑惑,也被眼前这男子恣意的泪水给冲得淡了。她将短剑递给张谦,淡淡道:“男儿志在四方,春秋时尚有‘楚才晋用’一说,你也自然能为大宋所用。况且你对我好,我怎能不知?是我方才言语差了,你可不要太过计较。”
张谦情绪平复,回想自己方才举动,不觉也有些脸热,讷讷道:“没有。我……”
阿萱凝视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男子,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奇怪而大胆的念头。
“张公子,回想当日水路同行,当真为人生乐事。如今我想沿江而上,重游三峡胜景,并为我娘扫墓祭祖。你,你能陪我回一趟归州么?”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仍无人寻来。二人寻了些食物吃过,阿萱见张谦神情稍倦,便收拾了一张小榻,服侍他早早睡下。宋军先前攻破唐宫,便已在这里洗劫过一次。阿萱虽循水路逃走,但一来她并非是根正蒂固的金枝玉叶,宋人并不是硬要求之方休;二来水路纵横,也没料到她竟撞入唐宫之中。若在以前的唐宫戒备森严,水道下俱有铁栏设置挡住,便是游鱼也难相通。但此时国破人散,这些屏障自然七零八落,才让阿萱二人轻易入内。
殿中冷寂,唯有风吹过园中落叶的簌簌声,听在耳中犹觉苍凉。
阿萱担心张谦身体不适,也不敢离他太远。她本是江湖儿女,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便在隔壁殿中睡下,却将两室之间的门帘打开,以备随时照顾。
不知过了多久,阿萱从迷蒙中陡然醒转,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叫道:“阿萱,阿萱。”
阿萱听出是张谦的声音,却是紧闭双眸,佯作不醒。
片刻之后,只听张谦轻轻叹了一口气,脚步轻捷,却是向殿外去了。
夜深露重,寂静无人。咻!一道绿黄色的光焰冲上夜空。
阿萱悄然站在转廊下的阴影里,几株残落的芭蕉掩住了她的身形。仰头凝望夜空中那炫目而短暂的绿黄流光。那一瞬间,仿佛有尘封的往事,在悄然地爬上心头。
是怎样美丽的一片流光?那零落四散的星雨,那同观星雨的白衣男子,是少女时代最难忘而心痛的回忆。
国破家亡,他的妻族被解往宋京,却不见他的影子。他在哪里?在哪里?
有一道黑影敏捷地穿越宫墙,叶子一般轻轻地飘落下地。
“虞侯大人。”是郑万强的声音。他虽是近卫,却仍要受虞侯的节制,是以语气有带有几分谦恭。阿萱虽早已料到,还是心里微微一凉。
“郑大人,”是张谦沉着的声音,虽还是清朗柔和,却有了淡淡的稳沉,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你们是何时发现我的?”
郑万强笑了起来:“神目方还光,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循迹追踪,原是他最拿手的把戏。这金陵城中虽水道纵横,料来也难不倒他。只不知大人您的身体如何?若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可是对不住郑将军夫妇的嘱托。”
张谦嗯了一声,道:“我叫你来,也是料到方大人能寻着我的踪迹。我的身体倒不打紧,义兄那边,你不用担心。”顿了一顿,他又道:“我救那女子,自然有我的道理。即日我将与她同行归州,你们暂且不要相扰。”
郑万强应道:“张大人天纵英明,自然是有在下愚鲁想不到的地方。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并去知会曹帅一声。”
张谦又嗯了一声,表示默许。郑万强悄然退走,然而他却仍然立于当地。淡薄的夜色下,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一抹最单弱的剪影,然而却蕴藏着奇异的能量。
阿萱躲在芭蕉树下,无声一笑,却有淡淡的苦涩浮上心头。
归州。母亲的故乡,屈子与王嫱的故乡。那里有激湍奔流的江水、奇美多端的群山;那里有无数瑰丽的过去和梦想、深藏着南唐国那个震惊四海的秘密。
请原谅,张谦。
荷花丛中犹带清香的初见,相逢却在这山肃水寒的初冬。你和我,在四季的推移之中,应该也会有了小小的变化罢?跟随我自然有你的道理,然若无你的相随,我怎能轻易到达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