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爱入痴狂始成魔 上 ...
-
门扇轧轧作声,被缓缓推了开去。
何绪业负手而立,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只在房内略微一扫,堪堪便落到了阿萱脸上。
只听他道:“我爹要见你,快去厅上罢。”语音平平,神色如常,听不出个中有恼怒凶狠之意。
阿萱暗忖那厅上众目睽睽,群敌环伺,只怕更难逃走。脚步便如钉子钉住一般,哪里肯移动半步?嫣然一笑,撩开肩上垂发,说道:“奴婢梳妆未毕,公子先行,奴婢随后便来。”
何绪业轮廓分明的唇角,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往两边一展,道:“你害怕甚么?我爹并不知道。”
阿萱头皮更是发紧,身上汗毛森然而起。微笑道:“奴婢愚鲁,可听不懂公子这话。”
何绪业犀利地扫了她一眼,突然左手一指床上衣衫,说道:“这件外衣是你的罢?背心处有处潮湿痕迹,当是天热而生的汗渍。这船上江风极大,夏日衣衫又极轻薄,丫头们昨晚濯洗的衣服,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居然完全干透。我与爹爹在旁边舱室停留约有两柱香的时间,你若在我们来前就离开房间了,衣上汗渍为何还没有干,反倒是湿透了?”
阿萱硬着头皮道:“奴婢放过衣服便出去了,委实不知老爷与公子便在隔壁。”何绪业大笑道:“我幼习武学,我爹身手也颇为不弱,我们父子二人站在此处,方圆百步之内是否有人进出,断然却瞒不过我们的耳目!”
阿萱心里一凛:“方圆百步之内能听到动静,这何氏父子的内力可深厚得很哪!”怕到极处,反而放下心来,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言。
何绪业见她面上毫无惧色,居然也并不求饶。轻轻“咦”了一声,凝神道:“你胆子倒大。”
阿萱暗提真气,手指抚过掌心所藏短箭之身,口上应道:“鱼被放上案板的时候,刀会听它求饶么?”
何绪业仰头大笑,眼中却有精光一闪,说道:“好一个我为鱼肉!本公子伺候那些上了案板的鱼儿,往往是懒得动刀,多半便是捆上四肢,剁上一刀,丢入这滚滚江水之中。此处江里鱼虾甚多,管教几天便将他身子吃得残缺不全。任是天皇老子前来,只怕也找不着他的全尸。”
阿萱听他将这样残暴的事情款款说来,浑不在意,脸上竟还带着笑容,似乎便当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虫子一般。
她暗观舱房出口,何绪业已挡住舱门,所能逃逸之处,不过是身后舷窗。当下冷冷道:“莫非在何二公子的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就是这样地不值钱?”
一边已暗暗将脚下悄悄向后移了半步。
何绪业似是无意识地将目光往窗口一扫,道:“世人看猪看狗,也觉得它们甚是卑贱。殊不知那些卑贱的世人,落在我何绪业的眼中,也如猪狗一般——此处乃是江心,江面极宽,水流又急,任是再好的水性,只怕也难以游到岸边。你若是妄想跃入江中,只怕要如鱼虾一般才成。”
阿萱心中悚然,知他已看破自己意图,不由得停下脚步。但见他笑得快意舒畅,不知为何,心中除了鄙夷惊怒之外,隐然却浮起一缕怜悯之情。
阿萱轻声道:“那在二公子你的眼中,这世上竟有何物方才称得上高贵二字呢?”
何绪业傲然道:“前朝英国公李靖,年青时混迹风尘,一朝风云际会,得遇明主,却能谈笑间横扫天下,望者无不披靡,那是何等的威风!后来身名更是载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成为子孙万代瞩目的英雄人物!身为男子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名列公侯众卿,至不济也要起居八座,建牙开府,如此快意,方不枉来这世上走过一遭!”言语之间,大见豪情。说到后来,他深为自己所感,更是神采飞扬之甚。
转念一想,却颇有惊诧之意:“我何绪业又不是那婆婆妈妈的女人,这般志向深藏心中也就罢了,却是为何要对她滔滔不绝,说上这许多废话?”
阿萱想了一想,说道:“我本没有多少见识,也常听人说乱世出英雄;如今既逢乱世,想必要作英雄之人倒是不少,你也想建功立业,我也想一步登天,可世间王侯霸图何等艰难,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之功,个中造化参差,神鬼莫测,也未必能轮到自己头上来。
你倾尽一生时光,只是在追求这英雄伟业,可曾有过一日轻松快活的时光么?”
何绪业不料她竟问出这等话来,一时间无言以对,道:“我……我……”心里不由想道:“鸿鹄之志,安为燕雀所知?可是、可是,我真的快活过么?”
何家本为后周大族,何绪业之父何鹏飞少有大志,人又机智深沉,于后周朝中结识赵匡胤,深为他雄才伟略所折服,与其他七名朝中大将一起,结为生死兄弟。当初陈桥兵变之时,便有他参于谋划,使得赵匡胤黄袍加身,自立为大宋皇帝。
后何鹏飞跟随赵氏兄弟左右,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孰知功高震主,大宋立国之后,赵匡胤设宴相待众功臣,虚情假义,软硬兼施,“杯酒释兵权”,将他们赐金还乡。何鹏飞虽有不忿,但恐惹君王之忌,不得不归乡隐居,做出懒问世事之态。
然而廉颇虽老,雄心尚在。何鹏飞自己仕途无望,却将希望寄托于子女身上。长子何仲徒具武功,却才干粗疏,碌碌无为。幼女菖蒲虽蒙宋帝念起旧情,即将入宫为妃,但菖蒲颜色只在中等,双眼皆盲,在那美人如云的后宫之中,料想实在难以博得帝王深宠。只有这个二儿子绪业自小聪慧,颇似自己,只怕家族之兴全在他一人身上,因之加意培养。
何绪业秉父亲教诲,从小便立志要做下一番宏大事业。素来以坚忍强硬自负,极为崇尚“百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之概。
不知为何,此时见这不惧生死的奇怪少女,如此低徘温柔地问上一句,却是犹如沉睡之人听到朝钟暮鼓长鸣,悚然一惊,心头杂念纷起,强自笑道:“你真是一派胡言,大丈夫生在世间,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青史留名;难道反而要象那些市井贱人,终日浑浑噩噩如猪狗一般活着么?”
阿萱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奢靡富丽的百尺楼中,那强笑奉待宋使、如履薄冰的国主李煜;想起那晚听雨轩前,那名动天下却仍然郁郁寡欢的江暮云;想起巫山神女峰上,那绝世风华,却辛苦护教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春十一娘;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盛泽山村之中采莲种地的安宁日子,和混迹于市井之中的种种玩乐之事。
她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纠缠,索然道:“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才能达到公子你口中的高贵。我只知道……一个人快不快活,跟轰轰烈烈和青史留名可全不相干。”
何绪业一怔,若有所思,眼光不由得慢慢柔和下来。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知道什么……唉,走罢。”
前舱布置甚是华丽,临窗高高打起纱帘,摆有一桌酒席,席上诸般珍馐美味,自不必说。正中椅上端坐着一对富态的中年男女,何绪业与三小姐何菖蒲列于右侧,还有一对青年夫妇坐在左旁,女子珠翠满头,粉光脂艳。那男的甚是眼熟,果然是那洞外与书生樊若水交谈的锦袍男子,料想便是何仲夫妇了。
两边站满了家人婢仆,都是垂手而立,黑压压的却无一人作声。
何菖蒲还是家常打扮,挽着髻儿,未施脂粉;但毕竟身份不同,婢仆们侍奉甚恭,父母兄嫂对她也隐然别有一番客气。她的举止之间已有一种无名的从容气度,与当初那沉默温婉的青衣侍女模样,当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然而阿萱一触她那黯淡无神的眼眸,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
只闻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子声音问道:“这是何人?刚来的那个丫头么?”
陈总管恭声答道:“正是老奴在金陵买来的那个小丫头,是城西苏家豆坊的姑娘,今儿早上她爹苏保才送过来的。”
阿萱暗自忖道:“这人行事好生毒辣,不知是怎样一副凶恶丑陋模样?”一边偷偷看了何鹏飞几眼,只见他体态微胖,相貌平常,便如一个寻常生意人一般,若不是那目光偶然精芒一闪,显得颇为深沉;单看外貌,竟还有几分慈祥,全然不似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模样。只是他印堂间隐有一道黑气,神情委顿,竟似是中毒之象,心下暗暗纳罕。
何绪业举杯饮酒,对她视若不见。何菖蒲一直默默无言,其余人根本不曾正眼看她。倒是何鹏飞看了她几眼,“唔”了一声,道:“模样倒生得不错,难得一股子灵气,倒不象个蠢丫头。” 言毕便不再注意她。倒听那何夫人说道:“陈总管,这舱里还是有些气闷,却多拿些鲜花进来摆上。”
陈总管本来听得夸赞他选的人好,已是满面喜色。听得吩咐,连忙应声退下,不多时果然带了几个仆妇进来;手中各捧一只玲珑精致的陶盆,众人但闻芳香扑鼻,但见那盆中养有几枝芍药,那芍药花大如碗,花瓣层迭,薄如绢纱;颜色却殊为奇异,看似近朱,却又泛出隐隐的紫色,娇艳悦目之中,还带有几分雍容华贵之意。
何仲之妻先惊叹道:“娘,你是从哪里买到这种芍药,似朱似紫,只怕不是市面上花儿匠那里买的罢?”
何夫人面露得意之色,微笑道:“那是自然。这芍药也不是寻常那些朝阳红、大叶赤金、美人妆之类,据说本是出自于南唐宫廷花匠之手。原也是朱红的颜色,不知他巧手怎生莳弄,竟开出这紫色的花来。这紫虽非正朱之色,却也华贵动人,每盆芍药便要一百两银子,足够中等人家半年之费。唯其昂贵一故,但凡金陵名宦显贵之家,莫不以植此芍药为荣。娘也是咱们前几日待要动身之前,才托人买到这样几株呢,今儿才拿出来给你们瞧瞧。”
何仲也被吸引过来,忍不住问道:“这芍药如此珍贵,不知有何名为配?”
何夫人笑道:“听说咱们这位南唐国主有个爱女,被封德敏公主的那位,极爱穿紫色衣衫。这芍药花色又极似公主紫衣颜色,因她小名唤作瑶环,人都偷偷唤这芍药花为‘瑶环紫’。”
一时众人都吸引过来,细细观赏那被称为“瑶环紫”的几盆芍药,啧啧称赞不绝。
阿萱垂首立于婢仆之后,心下隐隐作痛。那晚瑞庆宫中,与瑶环不过匆匆一面,恍若惊鸿过眼。然而她年岁虽稚,却出落得颇为美貌,其娇艳颜色、华贵气度,与这名为“瑶环紫”的名品芍药倒真是不遑多让。
这样一朵娇贵而美丽的“芍药”,若护花者只是普通的男子,恐怕也是难以呵护周到罢?
何菖蒲眼睛不便,自然不会前去观看。她随手在旁边几上一拂,准确无误地从双耳宝瓶中抽出一枝荷花,凑到鼻端深深一嗅,道:“那芍药不过是人工为之,那般矫揉造作,倒不如这天然生于清水之中的花朵,倒是清雅得紧。”
忽听一人笑道:“不错,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三小姐便如这荷花一般幽姿雅韵,自然是不屑于那些俗不可耐的所谓名花了。”
一听此人声音,何菖蒲顿时脸色一沉,头掉过一边。何绪业看了妹子一眼,笑道:“爹爹,是和先生来了。”阿萱只觉此人声音甚为熟悉,仿佛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暗暗想道:“和先生?哪个和先生?”
只见门上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中年秀士,嘴角含笑,举止倒也有几分潇洒。阿萱偷眼一瞥,倒吓了一跳:原来那人竟然是那巨鲲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号称铁嘴书生的和凝!虽然自己早已易过容,但知和凝精明过人,且又打过交道,连忙往众人身后缩了缩,将头低得更深,疑团顿生:“他是何时到了金陵?又为何与何家人混在一起?”
何鹏飞微笑道:“小女蒲柳之质,何劳先生如此谬赞。”和凝正色道:“伯父太过谦了!我和某虽也走过大江南北,却实在从未见过如三小姐这般气质超然的美人。将来入得宫中,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是大为失色,使小姐独蒙官家之宠。”阿萱见他与那何鹏飞年岁相差有几,因为生得实在瘦削,脸上皱纹倒似还比何鹏飞多上几道,居然称对方为“伯父”,且一双眼睛不停在何菖蒲平静如水的脸上扫来扫去,不由得暗暗好笑。
何鹏飞似对此言听得极为入耳,大笑道:“但愿能如先生吉言,论说起来,小女得蒙官家深恩,召为宫中女官,倒还真是先生青眼之力呢!”
和凝转脸又对何菖蒲笑道:“伯父名门高族,所出小姐定然也是高贵淑媛,和某当初一见,便是惊为天人,又闻得小姐兰心蕙质,极精书画一技,如此才貌双绝的美人,若非藏于金阙帝王之家,当真是有负天意呢!”
阿萱忖道:“莫非这和凝不是普通江湖人,竟也是宋人安插在巨鲲帮中不成?”
何菖蒲淡淡道:“多谢和叔谬赞,菖蒲自知姿色浅陋,实不敢当。”这声“和叔”一叫,只听“哈”的一声,却是何仲笑了起来,被何鹏飞狠狠一瞪,连忙收起笑容。何夫人婆媳都掩面忍俊不禁,何绪业却转过头去,看着妹子一笑。、
和凝大是尴尬,勉强笑了一笑,知道这位三小姐甚是厉害,不敢再与她搭腔,忙对何鹏飞殷勤道:“不知何大人今日感觉怎样?和某的清凉祛毒散可还有效?”
何鹏飞长叹一声,道:“清凉祛毒散不愧是贵派灵药,自昨日服过两丸,那蚀心之痛已大为好转,一日也只在亥时、申时方又要经受半个时辰的疼痛。”恨恨道:“只可恨秦真那狗贼,若落在老夫手里,必然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萱越听越惊,她熟读医书,自然知道“清凉祛毒散”乃是川江排教不传秘药,于解热毒最有奇效。这和凝既是巨鲲帮中重要人物,却因何却是出自于排教?
何鹏飞有中毒之象,自己是早已察觉。只是听他口气,他所中之毒竟是秦真所为!秦真想必离此处不远,那么春十一娘自然也在附近。一想起春十一娘,自然而然,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
只听和凝感叹道:“那秦真奸邪淫恶,为人不齿,江湖上众所周知。此次竟然与女夷邪教混在一起,更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萱暗自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何绪业道:“和先生方与家父会面,还未了解前后详情。那秦真倒是正在受春十一娘的追杀。”
和凝“啊”了一声,大是诧异,道:“那他应该去对付春十一娘才对,为何竟来扰乱我们的好事……”他这一问正是阿萱心头疑惑,当下留神倾听,只听何绪业道:“不错。咱们那个计划,和先生是知之甚详。”他接下去道:“本来此次是志在必得,不想计划不周,那秦真倒是了得,竟然给他潜入我家,探知了端倪。”和凝大惊,失声道:“那该如何是好?女夷教……”
何绪业笑道:“和先生不必担心,他只知我们将对春十一娘不利,具体计划步骤却并未泄露。”和凝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和某一时情急。何二公子智勇双全,该是何许人物?此次又是亲自出马,哪里会有什么大的闪失?”
何绪业微笑道:“和先生又何必取笑绪业?”
只听船左舷上轻微的“嚓”的一声,似是有物轻触。何绪业眼中精光一闪,道:“有人上船了!”何菖蒲手中正拈着那枝荷花玩耍,闻言皱了皱眉头,道:“何人如此大胆?”
素手轻挥,花枝掉过头来,“唰”地一声直射窗外,花瓣轻颤,然而去势凌厉,隐带风声,竟然不吝强弓长箭!
荷花破帘而出,然而在空中微微一顿,花身折转,竟又射回屋来!何菖蒲素手轻拢,一把抓住花枝,脸上又惊又疑,转头对何绪业道:“二哥,这人武功甚好,竟然接得住我的这一式飞流箭!”
何仲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何方贼子,竟敢枉入我何家座舫,定教你有来无回!”
只听一人冷冷道:“在下一时心急,故此虽入贵门而未报主人,实属恶客,深感抱歉——山西秦兴,前来是待捉拿我那不孝子弟秦真,还望行个方便!”
声音冷峻低沉,然而自有一种难言的威严气度,叫人不由得凛然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