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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回去路上我高兴地给村民邻里打招呼,谁然最后都被门后飞跃出来躲都躲不及的冷水浇了,那我也还是高兴。

      到家后进到中堂就抱着陈觅一口一口地啄,他被我亲得笑出了声,连连向后躲。

      我搂着他的脖子说:“太好啦!我们都没事了!队长说我们所有人都没事。”

      他轻声笑道:“皆大欢喜了,是不是?”

      我停下蹦跳,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麻布已经被摘掉了,但伤口上还有一块厚厚的痂,我心中微微发酸。我说:

      “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别人都知道我们的事了,虽然会经常受到冷眼相看,但我们不怕。

      “少爷愿意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说:“你废话,不是你愿意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他笑着亲了我一下,我突然想起来我看的一本书里的一个词,这是一个很好的词,唯一适合我送给他:“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突然问:“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陈觅嘴角挂着笑,看向我的目光像是装满了夏夜的星星。

      “知道。是愿意在你身边一辈子的意思。”

      那一天真的特别好。

      直到正月初四,出事了。

      初四清晨,鸡都还没有打鸣,我一路跑着,就披了一件棉外套,陈觅在身后跟上,一直跑到灯火通明、亮堂堂的罗家小院子里。

      “让让,都让一下。”

      我钻进人群,一下子钻到人群前留着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块微微隆起的白布,罗凯和他的媳妇坐立难安地在一边,我跌在垫起雪的地上,朝着白布爬过去。

      那地上的雪就和我的心一样冷,我轻悄悄地扯开白布的一角,看清里面煞白稚嫩的小脸后,我心都空了。

      梁求安才多大?五岁。

      他才五岁啊。

      手不受控制地狂颤着,我顺着白布摸到小孩的手——

      冰死我了。

      好冰。

      眼睛对不上光,眼前都是灰白的,我望着罗凯那团朦胧的影子问:“这、这是求安吧?”

      他瓮声瓮气答:“是。”

      我就差那一口气顺不上来梗死在这里了。我的牙关打着抖,陈觅从背后把我捞起来,说:“地上冷,别跪在地上。”

      被他架起来后,我倚在他的身上,有气无力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罗凯嗫嚅说:“就、就冻死……”

      “什么冻死,”罗凯媳妇罗田氏接下他的话头,“是他自己不听我们的话,不服管教,天一冷,反正是他自己作死的。”

      我嘶吼道:“扯淡!他那么乖的!!!”

      由于情绪过分激动了,喊出来的声音都破了。或许是被我的这种状态吓到了,罗田氏这个泼妇叉着腰,用手指指着我反驳道:“你少血口喷人!”

      我心里那股难受劲啊,让我恨不得上去掐死这个人。

      罗凯夫妇结婚有六七年,一直不孕不育,当时两人说要领走求安的时候那么诚挚。

      梁求安是被冻死的。

      人一饿,那是什么损阴德的事都做的出啦。孩子要吃饱饭长身体啊,那大人也是可恶,嫌他吃得多,一家人因为多了这一个人省不出一点多的,便把这个孩子关在屋外。

      一关就是一个晚上。

      那雪下的比金黄的麦穗还大,他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裳。

      八个钟头。

      整整八个钟头。

      这家梁家人全死了。

      没啦。

      他才多大。

      埋了梁求安,回去路上,陈觅背着我,我趴在他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到家,我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陈觅就在家里,寸步不离。我张了张口,虚弱的说:“阿觅,我老了是不是就像这样?”

      他说:“分人群吧,少爷老了我也还是会一样照顾你。”

      我疲倦地笑了一下。

      “还有两天,”我伸出两根手指,“你就要过生日了。”

      就这样,他坐在炕边,我躺在炕上,他握着我的手,微微笑着。

      我老了也还要这样。

      他答:“嗯。”

      “满二十五岁了。”我说。

      他说今天做活的时候领到了一袋米,他准备送去邻村一个生病了的小孩。那小孩是我的学生,我说好。

      他生日的那天晚上没有回来,我等到了月亮偏西,我实在是等不耐烦了,就下床出去找他。

      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他去哪儿了,村子就那么点大,我每个地都找了。从河岸到河坝,从村子的东山找到村口,最后在山脚看到山腰上隐隐亮着火光。

      我有种预感,上面的人有很多。

      这个坡不太好爬,我生了病,病还没好全,有点使不上力气。一些高一点的石板我要扶着地面,借力爬上去,平常五分钟就能上去的山,我愣是爬了将近一刻钟。

      如我所料,人确实很多。

      他们人人都举着一个火把,我看不出谁是陈觅,便软绵绵地喊:

      “阿觅。”

      没有答应,但举着火把的人都转过头看向我,火光照的他们的脸忽明忽暗。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个模样。

      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我说:“大家都在啊。”

      队长小徐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举着火把地火苗一颤一颤的,他问我:“扬老师,你怎么来坡上了啊?”

      我看着其他人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让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好,碰上百鬼夜行了。

      “我来找陈觅。”我说着,扬起下巴往人群堆里看,“他在你们这里吗?”

      小徐轻轻摇头,说:“没看见呢。”

      “诶!”他指了指山地,说:“那是不是他?好像是,你快下去看看吧。”

      我向山下看,确实是有个火星子在动。

      我哦了一声,问他们这么晚了,一起在山上干嘛。

      村民们还是不回答,队长说:“这不,要开春了么,我们想着烧些草木灰,撒点在地里。”

      我点点头,心想着真古怪,烧草木灰需要这么多人吗?还这么整齐划一地都举着火把。我瞥过他们的脚下,余光中见到他们身后的枯草堆中,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我问:“那是谁啊?”

      队长说,没谁啊。

      我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山下走。忽然,我听到一声咳嗽,我狐疑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所有人干冷的脸色以及队长平和的模样。

      没什么异样啊,但似乎哪里都有异常。

      打消掉疑虑后,等到我走下第一块石板——

      “……焕。”

      这声音我直到死都可能还认得。

      我脚步一滞,随后飞奔进人群,当人们反应过来要拦住我时,我已经看到了。

      ——陈觅被绑在木桩上,被火光照得火红。

      “阿觅!”我挣扎着妄图冲上去,却被人拦下来,我焦急地说,“你们干什么啊,放开我!”

      他半晕不醒的,脑袋晃来晃去,像是想抬头看我。

      队长小徐从我身后走来,他举着火苗,走得极平稳,他说:

      “扬老师,这事你不需要管的。”

      怎么不需要我管?!他原先是陪我一同长大的,现在以及将来,他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啊。

      队长说:“你还嫌事不够大吗?”

      “两个男人,男的和男的!恶不恶心!”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我们原来什么都不怕的。

      我以为只要我和他都有这个想法就足够了。

      不!

      远远不够。

      你永远想不到人心是怎么长的,人的生存本能需求被放大时,做出来的事可以有多么极致,多么多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陈觅的舅伯在回苏州的归途中死了。

      全船的人都没了。

      白天他去岸边帮人卸货,别人给了他一大袋米作为答谢,下午他到队长家说米面到不了了,舅伯全船翻了。晚上就被人告发,说我们家私藏,说陈觅不信守承诺。

      二十斤米啊,他们想吃饱饭。

      可是陈觅也想要救人!

      都是救人,少的人救多的人会被责骂多管闲事,少的人救少的人会被讽刺自私。

      就二十斤米啊。

      我哀求道:“队长你别这样,小徐算我求你了,你别这样。”

      这时候,有人大喊:“红小兵来了,全队人集合!”

      还没等到我们下山去,山下的人就上来了。

      “你们这里谁是队长!”

      队长:“我是。”

      “你们地主呢?”

      队长:“全被枪毙了。”

      “你们在干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齐齐交代:“打倒反动派。”

      “谁是反动派?”

      他们不约而同的,指向人群中央被绑在木桩上的陈觅。

      我剧烈地挣开他们的束缚,吼叫道:“不是!他不是反动派、他不是别人!”

      他只是我的阿觅。

      那个为首的红小兵伸出手,他指向人群,他说:“这个是反动派,你们不要犹豫,打倒反动派!”

      “打倒反动派!”其他人纷纷响应。

      他们的火把举向空中,划亮了夜里墨色的天,我想,我毕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么亮的夜了。

      “给我烧!”

      红小兵一声令下,火把直直地往枯草堆里丢,火焰一碰到枯树枝,火光直上云天。

      我发了狂一样地尖利地吼道:“不要!他不是反动派!!!你们都错了——”

      一个接一个火把掉进更大的焰花里,在焰火中心,那是我的阿觅。

      他一直叫我少爷,有时会撒撒娇,叫我小少爷,还会叫我扬焕。

      回不来了。

      离他二十五岁生日只差一天,仅仅一天。

      我想跳进火海和他一起消失在这个可怖的人间,没了他的人间都是可怕的,可他们冲上来拉住我,队长大喊:“扬焕!我答应他了的。”

      保住你。

      后来我以暴毙反动派被关进大牢,队长小徐也被抓了,在路上,他为我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我糊涂啊,就为了那一口吃的。”

      队长最后是以叛变罪枪毙的,听外面的人说,他一共挨了三枪,两枪打中脑袋,一枪打在心口。

      我的阿觅最后什么话都没给我留,但他生平说出的最后一个字,是我的名字。

      焕。

      扬焕。

      高高举起的光亮。

      我举起光亮照亮谁呢,而谁又在一片昏昏不明的大雪冬日,寻找着光呢?——我不知道。

      不过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几年后,动乱结束了,我被放了出来。关我进去的时候是冬天,我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天。

      重见天日的那天,我站在白雪皑皑中,虚着眼睛看着一朵朵鹅绒般的雪落下来,缓缓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融在手心,像极了他二十四岁生日,风尘仆仆从苏州回来接我的那一夜下的鹅毛大雪。

      我垂着脑袋笑了,笑着笑着,眼前就模糊了,热泪滚出眼眶。

      阿觅,离你三十二岁生日,又只差一天了。

      然后呢……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我搬到了苏州,来这边的煤矿厂学习成为煤矿工,一直干到退休。这就是我的一生。

      成弥沉默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稚气的眼神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我,良久,他说:

      “小少爷。”

      我年纪大,突然被这么一叫,怔住了。

      紧接着他露出了笑,问我:“他是这样叫你的吧?”

      我干笑两声,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我:“我妈要回来了,她要是知道我作业没写完会打死我。”

      “臭小子。”我笑骂他。

      可骂完我想,如果当初他的爹娘在世,他的性格或许比这孩子还要生动活泼。

      这个臭小子朝我摆摆手,然后做出一个顽皮的鬼脸,他说:“我回去了!”

      看他慢慢没入落日残霞中,挂在天边那轮太阳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红灿灿的鲜艳无比,和梦里那片火红的黑夜一样亮。

      我缓慢地从摇椅上站直身体,那摇椅和我一样,都老啦,发出吱吱呀呀难听的声响。刚要抬出脚,一个无数次在我耳边低喃的声音响起:

      “扬焕。”

      我错愕地转头过去,恍如一把火燃烧着那个身影,他笑着向我招手,说:

      “回家吧。”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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