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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飞云落 ...

  •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
      江南的春天,旖旎的令人羞涩。
      八王在江南,已经住了两年有余,所谓阳春三月下扬州,他倒根本不必如此麻烦,扬州的景,天天看着,这里的景儿对他也熟悉,这里的池中鱼,敬他更如敬再生父母。
      他又在湖边亭台上喂鱼了。
      这是一项既消磨时间,又寻求耐性,更修身养性的雅号。
      每一次只撒出一粒鱼食,红红花花的鱼儿便会摇头摆尾争相庆贺,无论是谁抢到了那粒鱼食,都不会引起其他鱼儿的围攻,因为下一粒马上就会下来。
      或许便该问,德高望重,位高权重,名倾天下的八贤王千岁,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八王爷也在自问,不,他根本不用自问,他心里明明白白,谁心里都是明明白白,这只是,无可奈何。
      这事儿要从两年前说起了,那年秋天他曾代天迎回大宋马兵都指挥使庞统,步兵都指挥使刘彦庆,那个时候,他身体便不太好了,后来天气渐冷,更是时好时坏,冬日里曾经有一次昏迷了三天,他有一月有余不曾上朝。
      而在这一个多月里,朝廷里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动,他这一病,撒下许多事务,皇帝赵祯趁机消散他的势力,同时对庞太师明升暗降,也同样动了刀,短短一个月,几件事情处理的干净利落,十分漂亮,八王明白,这是皇帝猜忌了,他震了主了,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着,听御医跟殷勤前来探病的皇帝说八王爷这病是劳累过度,伤及五脾所致,北方苦寒,难以将养完全,如此云云,八王爷瞪眼看了会床顶,挣扎着起身,向皇帝请恩南方养病,于是,他主动离开了京城。
      其实他离开京城的时候,病情已经好转,到了江南的时候,已基本康复,不过是还有些虚弱罢了,而江南天气好得很,那么适合居住养息,这两年调养下来,莫说是他病本来就不重,就是大病,也能养出红润气色来。祺瑞多次提到让他上折子奏请回京城,他何尝不想?不过他知道,此时的京城,他已经不太好回去了,他还没有在南方站住脚跟,皇帝就重用范仲淹,力排众议,所谓实行新政,大肆起用新人年轻人,这时候,他回去了,身份该多尴尬?也幸好当年他生了那场病,如果没病,谁知道皇帝怎么整他呢?这天子下手,便是不同反响啊。
      这几年,皇帝对太师的位高权重并没有下大工夫削夺,他也知道,这是留一手给他看呢?他与太师,当年都太气盛,彼此争夺的厉害,竟忘记了这天下,是赵祯的天下,而不只是他赵家的天下,什么辅佐少主,安抚天下,他有什么能耐敢把这么高的头衔儿往自己头上压?就算他敢,皇帝会愿意吗?你看吧,他不过是堪堪有了可以和太师一较高下的势力,皇帝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压制太师,不过是做做样子,是给他看呢,你聪明,就消停了吧,不够聪明,那可别怪咱们皇家无情。他明白,他怎么不明白?他的威胁,比太师的威胁大得多,太师权势再大,那也是个外姓人,他能大的过天去?他要爬上这皇位上来,还得过好几个坎儿,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愿意收,什么时候都有能耐收回来,而他,可是皇亲,是太祖皇帝的嫡子,如果他势力大了,要造反要篡位,那可比太师容易许多,所以,皇帝最防的,就是他。
      要说他心里还有遗憾,那是肯定,不过既然退了出来,也便没有太执着的心思非回去不可,他曾经忍了多少年,才真正的踏进朝堂这一洼混水这一口染缸,不过短短五年,他又被逼出这洼水这口缸,他又有什么好怨的好遗憾的?朝廷里能封的官位好头衔他都有了,庙堂深处的奥秘,他也再明白没有 ,不回去啊,也罢了……
      “祺瑞……祺瑞啊……”
      无人应,又跑哪里去了?这孩子……
      微微倚了栏杆,撒鱼食的速度也慢下许多,鱼儿摇首摆尾的撒欢,他睁眼看着,却也像是没有看到,思绪,不觉飘了远去……
      “我说八王爷,您可真悠闲呐……”
      这声音,这腔调,八王嗖然回头,不由怔在那里。
      庞统,他怎么会来这里?
      庞统尚在百米外,声音是故意遥遥送过来的,他正斜斜倚着一棵合抱之树,抱了手在胸前,一副悠闲模样,也不知那样子站了多久。见八王回头惊讶表情,不由更乐,慢悠悠走近,闲庭阔步。
      直到他走近面前,八王才开口,“你怎么来这里?”
      庞统挑眉,“怎么?不速之客?不受欢迎?”
      八王回过头,眯眼看着对岸郁郁葱葱的绿树,缓缓开口,“大宋打胜了?”
      西夏最近几年一直滋事挑衅,后来事情闹得大了,朝廷遂派遣大将,庞统这两年一直在西北,对抗西夏,时战时停,也不算安乐。
      庞统饶有兴趣,“你怎么不猜是我打了败仗,逃到这里来的?”
      八王笑了一声,“飞星将军,百战百胜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本王再孤陋寡闻,也听得过。”
      庞统哼了一声,却也不是得意。
      八王沉默一会,道:“和谈了?”
      庞统挑眉,“你未卜先知?”
      八王轻轻一笑,依据这皇帝性格,不用猜都知道。
      庞统飞扬起眉毛,道:“那王爷继续猜猜看,这次和谈使是谁?”
      八王再沉默一会,心下浮现了一个答案。
      抬手撒了粒鱼食,漫不经心道:“是谁都无所谓吧?范仲淹?”
      庞统哈哈一笑,“王爷猜错了,是当朝庞太师,是我的爹爹。”
      他笑的非常欢,可是笑意,没有进入眼底,他眼中欲见冷厉,如同腊月寒霜。
      八王暗叹一声,不出所料。
      庞统道:“我本来以为和谈使还是你,特意安排了非常精心的布局侯着,谁知王爷竟然爽了约?哎,不得已啊,本帅千里来寻王爷,讨个说法。”
      精心布局,呵,定然不是好事。八王哂笑一声,也不知是想去呢还是不想去?就算是他去,情况也不会好多少,范仲淹去会更好些,西夏人对他骇之已久,最坏的,便是太师前往了。
      太师是什么人?那是最精明剔透的老滑头儿,什么意思,皇帝还没想到七分,他都已经为皇帝想到十二分,他最懂得皇帝心思,更是想着法儿的讨好逢迎,便如同这次同西夏和谈,皇帝的意思必然是要求停止作战,其他的一切都好说,想要钱物,大宋多得是。而太师自然是遵循这道法旨,变本加厉,现在就可以想象,这个和谈该是多么屈辱怯懦了,而庞统跑到他这里来,必然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就是有再大的火,总不能对着他老子发吧?
      脑子里转了几转,漫不经心道:“我呀,你没看到么,我病得厉害,哪里有本领出使和谈?”
      庞统哼笑一声,“我看你脸色红润,身体富态,生活悠游的很嘛,哪里有生病的样子?”其实这也言过其实,八王早年的时候倒没特别瘦弱的,就前五年里,瘦得厉害,这两年将养着,不过调回原来状态罢了。
      八王把拿了鱼食的手虚虚放在栏杆上,接连撒了三粒鱼食,才道:“我累了,想歇歇。”
      庞统不语。他已经猜了七八种八王可能会给的答案,也一一想到了回应之策,可八王这句话,把所有的对策都打回去了,他万万想不到,八王竟会冲口来一句这样的话,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八王爷以一副多么志高意满的姿态出现在边关,那时候他的眉脚都是含着笑意的,也记得两年多前八王爷是多么的运筹帷幄,自信飞扬的内敛光华之态来迎接他,怎么两年不见,竟至于此?
      其实,他这般想,也不过是因为他还太年轻,连失败的滋味都没有尝过罢了。
      八王笑道:“按理说,你不该来我这里啊,此时此刻,庞将军之名威震天下,理该入京受赏才是。”
      庞统冷着脸,“你觉得我不要命的打仗,就是为了这什么用都没有的虚名?”
      八王讽笑:“难道不是?”
      庞统一掌拍在栏杆上,白玉柱栏杆似乎也为之一抖。
      “为这么软弱无能的朝廷打仗,赢了又有什么光彩?倒不如输了爽快,整个朝廷上下,全是窝囊废。”
      八王软弱的说了句,“治国与治军本就不同,打仗和外交不过互为依仗罢了。”
      庞统嘿嘿冷笑,眼中是汹涌的杀气,“一个跳梁小丑站在高台上玩弄帽子就算是皇帝了?这山中猛兽都必须得跟着他滑稽出丑卖弄?”
      八王微微颤抖了双唇,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春风一阵一阵的吹着,风中都是甜香,多么惬人心意的时候啊,偏生是人,最爱煞风景。
      庞统嬉笑一声,“怎么?德高望重的八贤王千岁,这么着就被吓到了?”
      八王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柔而绵长,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庞统,笑了声,“庞将军,你长大了。”
      不期然,庞统的心狠狠的一颤。
      庞将军,你长大了。长大了,是什么意思?他都二十有八了,都算不得青年了,什么叫长大?长辈眼里,你有思想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能受到控制了,叫做长大,那么,八王爷口中的长大,是什么意思呢?
      庞统盯了八王一会,眼神移开,在四周的景物上一一停留,他眼中有轻微的迷茫,及暗处更为激烈的汹涌,这些,他一丝一毫都不想让八王看到,所以转开了眼睛。
      八王暗哂一声,低头看了水中鱼儿,他不看便猜不出来么?痴儿。
      撒下一粒鱼食,停上半刻,再撒一粒,或许有撒了七八粒的时候,拿了鱼食的手忽然被覆住。
      八王眨了眨眼,指尖轻微的颤抖了一下,抬眼扬眉,笑问庞统。
      庞统并没有看他,手掌和他的完全重合,他的手倒是大了些的,手指略长,侵城掠地。
      完全切合之后,手上用力,手掌一翻,八王手里的鱼食便到了他手里,这才回头,向八王暖暖一笑。
      八王眯了眯眼睛,缓缓抽回手掌,袖起手来,笑道:“庞将军也有喂鱼的兴致?当真文武兼得,虎将良才。”
      庞统扬了扬眉毛,更不答话,嘴角噙了嗜血笑意,那只拿了鱼食的手缓缓翻转,细细碎碎的小阴影迅速消融如湖中,一瞬间,如同一大把钉子全数钉进了八王心中,忍不住整个身体都颤抖痉挛起来。
      八王探了身子,看红红花花的鱼儿奔腾跳跃,癫狂若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水面上便飘起丝丝缕缕的鲜红来,这些他精心养育了两年的鱼儿啊……
      八王声音里夹杂了冰雪欲来的冷意,“庞将军就是这样喂鱼的?就是这样率领部属打仗的?就是这样带兵的?”
      庞统双手一背,仰天大笑,“若喂鱼的人都如王爷一般温顺恭敬,那这些本该遨游于大江的鱼该会被惯养成什么样子?这些鱼,将会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必将会不屑必然被淘汰,王爷啊,你说说,你是爱着他呢,还是想害死他?”
      八王不说话了,他的心已经开始悲悯起苍生来了,他本无害人之心,他最爱护苍生,这风雨半生,他连一只生物都没有杀过,可是他不知道,他竟然会怕血,那水中浮动着荡漾着的血呐,如一条条丝带,一圈一圈,缠紧了他。
      “庞统,你到底来干什么?”
      “休息,”歇了会,又补充道:“睡觉。”
      庞统果真去睡觉了,睡了整整半天一夜,第二天,神清气爽,和八王爷下了一盘棋,喝了一壶酒,吃了两次饭,离开。
      此时,天已暮。
      八王立即命令祺瑞磨墨,他动笔,恭恭敬敬的写了奏章,微臣蒙皇上牵念,托皇上洪福,身子已大好,四月,将归朝向皇上谢恩。
      六日后,京城皇帝的密信,恭恭敬敬的满篇幅的款情柔慰,侄儿不肖,曾令皇叔辛劳忧疾,心下一直惶恐不能自安,请皇叔宽心将养,不必挂虑朝堂琐事。
      八王叹息一声,明白了。
      祺瑞有些懦懦,不知如何安慰,“王爷……”
      八王起身,绕了书房转了两圈,再转回书桌前,道:“祺瑞,磨墨。”
      微臣再乞叩拜,微末之躯,无福为皇上分忧,泣血愧陈,洋洋洒洒万言,对当朝的大势行走,些微末节,一一陈述,全篇文,能用八个字描述:功高震主,提防庞统。
      皇帝很快回复,皇叔深恩,爱我大宋之心,其天可恤,侄儿再拜佛祖,请祈列祖列宗,祝皇叔早日康复归朝。
      八王握着信,望着北方,望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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