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木一睦

209、心声

　　夜晚，众人和衣躺下。这一日既没有追兵摸着线索追来，也没有等待已久的客人“惊喜”登场。这样的日子不知还会持续几天，但倒是给了安岚和周廷充分的调养时间。得亏于萧歌提供的药膏，两人伤口迅速地好转起来，安岚的低烧也已褪去，对比昨日已然精神了不少。
　　洞穴外蟋蟀和知了齐鸣，吵得萧歌有些睡不着觉，难耐的炙热给他憋出了一层薄汗，久处不太透风的洞穴里让他隐约有些呼吸不顺，他轻轻坐起将外衣搭在肩上，借着烛火的亮光一瞧，竟没有发现林念的身影。
　　林念刚睡下时就躺在他的对面，而今那个位置上却空空如也。
　　萧歌将贴着他的安岚推远了些，压低脚步声，静悄悄地往洞穴外摸去。
　　月亮在溪水中倒映出一个漂亮的弯钩，而林念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眺望远方。萧歌走出来的动静并没有传进林念的耳里，而他也怕打扰对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向前。林念的背影在他看来有些寂寞和冷清，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萧歌出神地望着林念，独自坐在溪边的他就像是尘世外的仙子，飘逸又触不可及。明明上前几步就能够到的距离，但不知为何，萧歌却觉得他们间还有许多许多路要走。而林念现在之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未来还会有可能变成如何……他也有些搞不太清了。
　　维持不动的林念突然抬了抬手，萧歌眯起眼一看，只见林念的指节上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后那点点微小的亮光转移到空中，像星星那样往远处飞去。
　　是仙子在放飞星光。
　　萧歌呆楞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一只粘人的照夜清。
　　一人远眺风景，一人远望着看风景的那位，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后，萧歌自然没有错过耳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逐渐熟悉起来的相处让他不用回头也能分辨脚步声的主人到底是谁，他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缓缓开口道：“周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周廷就好。”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周廷先开口道：“你叫萧歌，是吧？”
　　萧歌点头道：“对，叫萧歌。”
　　“萧复是你的父亲？”
　　“是的，是家父。”
　　“我是从青竹镇之后才开始跟着你们的，所以我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跟着小念的。”
　　萧歌愣了一会儿，倒是没想到周廷这么早就出现了。但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追问的，于是他只是说道：“我一开始跟着公子，只是因为知道了我父亲和他父亲曾经的主仆关系。”
　　“当真如此？那你倒是心态好。”周廷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我曾经设想过小辈们见面的场景……会是亲密无间还是隔阂疏远？当然了，也想过你。但又转念一想，怎么说现在你也是位二少爷，万一你心里不舒服或是嫌弃我们，恐怕根本就不愿走到小念身边。”
　　“我是心甘情愿的。”萧歌道，“公子心软，他是个很好的人。他身上有许多我没有的东西，这些都在吸引着我。”
　　两人一齐望向林念，当事人仍旧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动静。
　　“有一件趣事也许你并不知道。”周廷摘下腰间悬挂的酒壶，小品了一口说道，“你爹和汉霄哥其实互为对方的月老。”
　　萧歌微显吃惊。
　　周廷继续道：“你娘和你爹认识的过程有些曲折。那会儿你娘家里出了点事儿，一家三口因为误解被人追杀而四处逃窜。那一天极其偶然，她们在街上逃跑的时候撞倒在汉霄哥的脚边，汉霄哥一看就知情况不妙，二话不说就自己掏了银子为你娘开了间客栈的屋子。期间他听闻了你娘的故事后独自出去为她解决麻烦，而你爹则被留在客栈里担负起照料你娘的责任。这一来二去就照料出了感情，所以你娘后来有段时间也曾与我们一道同行。”
　　“这我的确不知道。”萧歌道，“我爹从来没有和我们细讲过当年与娘相遇的故事。”
　　“后来有一次汉霄哥发烧，却恰巧碰上前一个案子的余孽来寻仇报复，当时我们都不在身边，只有你爹拿了把刀以命相护。那刀后来被砍成了两截，你爹不会武功，砸了下后颈就晕倒过去，汉霄哥尚存一丝清明，可拼命抵抗仍旧受了不少伤。后来路过一女侠拔刀相助，才得以脱险。那女侠就是小念的娘，她原本将他们救下后便想离去，还是你爹非要拉着她留下道谢才成就了一桩姻缘。”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我都不知道。”
　　“汉霄哥当年和萧复之间并没有过多注重主仆关系，他们间相互照顾的举动多数都来自长年累月的习惯。你也知道，他们与你们不同，是从小就待在一起长大的。汉霄哥对待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的好，萧复于他而言也并不是可以无条件就随意使唤的仆从。”周廷又喝了一口酒说道，“同样，小念的娘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将她的佩剑赠送给你们萧家。”
　　“这点我爹倒是告诉我了，说是因为公子的母亲和我娘关系很好，所以才想着把红尘剑送给我们家。”
　　周廷却摇头道：“红尘剑乃是她的遗物，我想她将此剑留给你，一定有她自己的意思。”
　　“对了！也是遗物……那我果然还是应该还给公子……”萧歌踌躇道。
　　“你没懂我的意思。”周廷打断他道，“我是说，你有时候不必太过在意你和小念的关系。”
　　萧歌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有时候叫他林念，有时候却会叫他公子。比如现在，你在和我谈论他的时候，把他看作了什么身份？”
　　“现在？现在是……”
　　“你也单纯地被他吸引过，不是吗？他和他父亲都是有魅力的人，认识他们的人都会忍不住同他们交好。”周廷道，“但我听说传闻中的你，原本好像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
　　“周先生的意思是……”
　　周廷却没再回答他，他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道：“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萧歌目送他回了洞穴，方才交谈的个中滋味在脑海里滚动了一圈，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着远处林念挺拔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跨过一切上前，只是为了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老实说，他对周廷的话语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他不知道对方说的那层关系是主仆关系还是另一种萧歌刚刚发现的心绪。于是他在心底问自己，你到底与公子间想有一种怎样的关系。而后他很快地得出结论，他贪心欲求的当然是后面那种关系……
　　那种名为独一无二的羁绊，想要永远捆绑在一起的关系。
　　他突然有些担心周廷会反对、甚至斥责他那样的想法，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林念自身的想法。
　　萧歌在原地走了几圈，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走到了林念的身后。他已经憋了许久，却不敢向前迈出跨越的那一步，但他不能永远都在原地踏步，他只是自私地、想要更靠近心上人一些。
　　他扭扭捏捏地走过去站定，双手不安地搅动道：“公子，你睡不着吗？”
　　萧歌等了一会儿，见林念没有回复，便继续问道：“公子，我能和你谈……说说话吗？”
　　林念仍旧眺望着远方，并没有答话。
　　“那我就站在这里说了？”萧歌说话声很小，像是突然没了什么底气。“我刚刚和周先生聊过几句，我觉得他好像对我们的关系有点误解……我一直都很尊敬公子没错，因为公子是个有胆量又细心的人，和我之前那二十年间交往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所以我心里也……也十分地……爱慕公子。”
　　“这是我对公子的初印象，但后来……后来我爹告诉我他从前是你父亲的仆从，所以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分开，我想我们两个也应该是他们那样的关系。刚刚周先生找我，他好像看出了我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但我明白这并非是主仆关系困扰了我，而是我对公子……有……有超出那以外的渴望和情愫……”
　　萧歌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线有些颤抖，一边忐忑着一边兀自说道：“我不敢问公子的想法，但周先生好像不太同意……公子，你是怎么想的？我们间如果更亲密一些的话，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林念并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萧歌等了一会儿，心也凉了半截，忍不住沉声道：“公子，你不会真睡着……了吧？”
　　林念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萧歌略感奇怪，便绕到前方去捕捉林念的视线，可谁料想随后他竟是一声大叫，双手把住对方的肩膀拼命摇晃起来！

　　林念睁开眼时，入目的是一片蓝天白云。
　　洁白的云朵在空中随风飘荡，阳光并不刺眼，照耀在身上温和又不刺痛。林念就这么呆愣地欣赏了一会儿眼前的美景，身子微微扭动，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之上。
　　这是溪边的草地吗？看这湛蓝的天空，他是在草地上躺过了整整一夜吗？
　　林念一边回想着前一日晚上发生的事，慢慢地就发现了周围的异样——他的耳朵里，并没有传来溪水流动的声音。
　　而他分明记得清晰，他就算入了夜睡不着，也是挑了块靠近溪水的石头坐下来的。
　　林念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他四处一望，发现草地的边距已蔓延到天际，无论向哪个方向打量都寻不到那条小溪。他触手可及的是草叶柔软的绿色草地，而草地上还有朵朵造型奇怪的鲜花盛开，它们花瓣繁多，且层层叠叠，林念紧盯着它们想要辨认花朵的种类，但似乎只要一偏开头，就会忘记它们的长相。林念一手撑地站了起来，令人奇怪的是，他方才躺下的痕迹已尽然消失，想象中压扁花朵草叶、留出一个人形轮廓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他习惯性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发现并没有碎屑粘连在自己的衣物上。
　　生长状态极其良好的草叶大概长至了脚踝的高度，可就算在其中摩擦着行走也没有丝毫的不适感，反倒觉得痒痒的，怪挠人心神的。林念试探性地往前走走，然而前后根本望不着头，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他尝试扯着嗓子喊叫同伴的名字，声带的震动十分明显，却听不到有声音从嘴巴里传出。
　　完了。林念捏着自己的嗓子想道，我怕是聋了。
　　“喵”。
　　林念缓了缓，最终确认这声猫叫并非是自己脑中臆想出来的。他顺着猫叫声转过身，一只黑猫正四肢大开地趴在草丛之中。黑猫毛色光亮、毛发绵软，而它最引人瞩目的则是那一双透亮有神的鸳鸯眼。
　　一蓝一绿，像是黑夜里诞生的两颗异色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