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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塑心(下) ...
白晓生想他的诞生或许是个诅咒。
背负了讽刺的“神童”之名,却受尽族人冷眼,寄人篱下的稚童只当是自己自己不够乖,只要足够听话就能讨人喜欢。
于是他学着做一个懂事伶俐的孩子,彷徨着讨好着在夹缝中艰难生长,期待赞许的目光能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
祭天大典将近,族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分他难以理解的狂热,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帮上他们的忙。直到被剜去心脏的一刻才明悟,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他,他们眼中的他不过是一只待宰的人牲,一份向神明祈愿的祭礼罢了。
剔除眼目,他便找不到归来的路;砍断手脚,他的魂灵便无处申冤。从胸膛里取出的那颗心比他珍贵许多,恭谨庄重地摆上了祭台最高处,而他则像弃之不用的垃圾被掩埋丢入深坑,泥土淹没口鼻时尚存着一丝呼吸。
实在是太痛太痛了,痛到他终于开始有了恨,仇恨让他自无底深渊重生,以怨气灌溉自身,以宿恨重塑筋骨,以暴怒填实血肉。
阴风瑟瑟鬼门大开,哀嚎惨叫悦耳得像出自地狱的欢歌,典仪所在的宗祠沦为血流成河的坟场,横断的肢节泼洒的殷红将七月十五那晚的圆月染成粘稠的赤色。
最后一个被他斩断头颅的,是主掌祭祀大权借神灵名义为非作歹的老族长。踏在枯木般苍老手掌上的鬼童子森然一笑,来自同族的鲜血将他玉雪的脸衬得诡谲妖异,他歪着头问:
“你的神在哪里,喊它,它会来救你吗?”
屠尽影族全村,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左胸处传来的空虚让他惊惶惴惴,灵魂深处悲鸣着嘶吼着——还不够,还没有找回他所失去的东西,他终是不够完整的。
他寻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颗心,只能剖开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身,咀嚼剥出的蠕动赤红,吞食亡者的情感,汲取人心最隐秘角落最不堪的恶意构建他的世界。
仇恨、嫉妒、贪婪、哀怨、恐惧、愤怒、冷漠、暴戾、诅咒……
起初只是拙劣的模仿,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如一头潜藏黑影的嗜血野兽,居心叵测地诱捕残杀过路之人,而他隐匿于这座巨大的幻境背后,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
到后来,他开始玩弄人心,以或单纯或可怜的无害外表欺骗无知之人放下警惕,再一步步将他们逼至绝境,满意地欣赏这些伪善者剥下虚伪的假面,在钱财或生命前丢弃良知、抛却人性、自相残杀。
可是……他真的好痛啊……
谁来终结这场噩梦,谁来救救他?
这场因他而生,但不由他心意所终的幻境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祭天大典前的轮回,整整三百年过去,从未有意外,亦从未有救赎。
“牺牲你一人之命就能保全族安稳,这是你的荣耀!”
“既然你这么重要,想必能换不少银两吧?”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给你钱……”
“你才是鬼,你才是真正的恶鬼!”
“你会有报应的!”
他于诅咒中坠落,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黑夜,所听的只有恶意。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他的那一瞬,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暖意自他们相连的肌肤传来,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
“我是辰星山弟子雁回,你叫什么名字?”
奔跑而来的她撑着膝盖喘着气,鼻尖微微沁着薄汗,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蓬勃生机。细碎日光洒进她眼底,点起一团盛放的烈火,轰轰烈烈肆无忌惮地烧遍荒野,直燃尽他的整个世界。
他真切地笑起来:“我叫阿生。”
天光大亮。
白晓生在柔和的晨曦里翻了个身,充盈鼻腔的血腥味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久久未散。
他意识混沌地伸手去揽身侧之人,却在床榻上摸到了一手的黏腻潮湿,睁开眼瞥见指上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猛然打了个战栗惊醒。
白晓生几乎以为他仍在梦中。
不然为何那大朵大朵的,曾无数次绽放在他亲手屠戮之人胸前的血色之花,此刻生长在他挚爱之人身上呢?
“雁回?”
他颤手去探她颈间脉搏,面色苍白的女子脉象渐沉,气息微弱到连咳都咳不出声,口中却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淋漓鲜血。
他慌乱地用手去擦拭却越渗越多,只能徒劳眼看着赤色浸没双手,染红了他的袖袍。
他目眦欲裂,耳旁恍惚响起噩梦中最后那声凄厉的诅咒——你会有报应的。
白晓生不知道什么叫报应,更不知道什么叫悔改。可如果真有所谓因果报应的话,怎么能够去到雁回身上?
雁回不是他这样的索命恶鬼,没害过任何人,拥有他见过最澄澈明净的心,满身罪孽的他连靠近都像是亵渎。
他不知死活地渴求着她身上足以将他灼伤的暖意,纵使不能独占,只要太阳挂在那里温暖四方,便足以照亮他漆黑孤寂的来路。
他从没想过太阳也会熄灭,也有被拉入混沌失却光芒的那天。或许他不该拥有第二次生命,更不该贪恋不属于他的光,是他害了她。
……
雁回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白晓生想尽办法。他为她输灵力,却如泥牛入海分毫不见起色;他写书信求救,去往辰星山的信迟迟没有回音;他带她访遍名医,大夫一搭脉便大惊,说这脉象是从娘胎里带出的心疾,患病之人根本不可能活到这般岁数。
走投无路之际,白晓生甚至动了求神拜佛的念头。他想质问满天神佛为何不收走他的命,要伤及无罪的雁回?
然后到了第五日,雁回自己就醒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昏沉长梦,醒来后没事人一样嚷嚷着饿要吃包子,被白晓生温和却强硬地回绝。
苦着脸被喂完滋味并不好的药粥,雁回歉然一笑:“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怎么能救你?”
雁回扯动他的衣角让他坐下:“你别急呀,短时间内我还死不了,至少能再陪上你个把月呢。”
白晓生不动如山,追问道:“怎么能救你?”
“无法可救。”
雁回敛了玩笑的神情,坦荡洒脱的话语似一柄利锥刺透他的心脏:“早从记事起,我就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我是天生心口残缺之人,出生时就被大夫断言活不过三岁。正巧那时我师父路过,说我根骨奇佳极有仙缘,便要带我回山收我为徒。长老几乎人人反对,师伯说纵然天纵奇才也是将来之事,但要医我这心疾,却是得实打实地搭上半生功法。
可我的师父——凌霄,他坚持以他的本源之力替我疗养心脉,甚至用上了为自己渡劫备下的龙鳞草,可惜终究还是失败了,只将将为我多续了二十年寿命。
自那以后师父元气大损,从大宗师之境跌落宗师,功力再无寸进,一直撑到三年前才不得不重新闭关。所幸那时我早已迈入宗师之境,足以让他放心将玄武阵一事交付于我了。”
雁回注视着白晓生的眼睛,那眸光中有对尘世的眷恋不舍,但更多的是悲悯,像寺庙神佛低眉垂首,让他背光的卑劣阴私无所遁形。
“所以我暂且不会死的。这身血肉灵力乃是师门所赠,天道相授,须得寻可信之人交托,不能由我私自带进坟墓。在找到下一个维系大阵的人选前,我不会轻易死掉的。”
雁回能看得出,白晓生并没有放弃。
往日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的他这会儿忙于在外奔波为她寻找救命之法,她倒是难得静了下来。天价的珍稀药材不要钱似的往家里送,她嫌苦不爱喝药,白晓生便想着法儿地请名厨做药膳哄她吃下,怕她在家里养病太过无聊,又费尽心思搜刮各种有趣话本给她解闷。
尽管如此,雁回的食欲依旧大不如前,身形也日渐清瘦。她笑说有酒喝就不会如此,但终究不敌他湿漉漉恳求的眼神,便也作罢了。
这天,雁回正在院里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翻阅手中话本。自她病后,前有怪医想拿她做活样本研究,后有泛泛之交上门惺惺攀附,白晓生索性紧闭宅门谢绝一切来访,短短几日她都快闲得长毛了。
因而当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她几乎以为是白晓生回来了,转头见到的却是一袭青衣神清骨秀的久违故人。
来人身躯挺拔似青竹,掀开帏帽露出风尘仆仆的一张脸,正是她的掌门师兄子辰。
“师妹,几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雁回扁扁嘴,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都怪你。当初还不如别让我下山呢。你说我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无牵无挂的多好,下了趟山,还平白惹出这许多债来。”
子辰了然地笑笑:“那可不,你那些行侠仗义和风流事迹早就在山门传遍了。连子月都说,没想到你千帆阅尽最后栽在了一个影妖身上,她定要找机会当面嘲笑你一通。”
“子月师姐怎么没来?”
“她还在闭关修炼,说什么也得突破宗师再来见你,怕你一个想不开让她动手取你性命,给她原本宽广的仙途横生枝节。”
“……那师姐恐怕是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了。”
饶是古板的子辰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他们欢快地说说笑笑,谈师门近年的趣闻,谈雁回下山后的见闻,谈她的身后事。
饮到壶中茶水见底,子辰放柔了语气:“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想你不该把短暂的命数都耗在这山上,总归是得出去走走才好。”
他盯着雁回的眼睛追问了一遍:“所以师妹,下山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雁回放下茶盏,双眸灿灿一如往昔:“嗯,我很开心。”
“在辰星山我终日修炼,朝夕相伴的只有苍松白鹤与清冷山间雪。此番入了凡尘才知,原来除却巍峨山巅的琼楼玉宇,这春满人间、万家灯火亦有一番壮阔。
师父过去常说:‘凡修道者,当执剑护苍生’。以前我不太明白苍生是什么样的,如今亲眼见过京城的鼎盛烟火,市井街巷的喧嚣,山间的袅袅炊烟。天地间每个生灵都在努力地挣扎地活着,他们与你我其实无甚分别。”
子辰微微红了眼眶,扭过头去,却听雁回问:“大师兄,那东西你带来了吗?”
子辰不由急道:“雁回,就不能再等等吗?我已派人去寻仙药下落,万一真的有奇迹呢?”
“大师兄,就算真有所谓的灵药,世上却再无第二个大宗师能舍本源之力替我续命。我本是将死之人,能多活二十年已然知足了。纵有不舍,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你倒是豁达。”见雁回抚摩着从他手中接过的长匣,子辰叹道,“我看那影妖对你情根深种,观他那样子,怕不是我骗他说需要他的心脏入药,他都能立时剖膛取心。你打算如何劝他想通?”
静默许久后雁回问:“大师兄,你觉得你打得过他吗?”
“半步宗师。”子辰凝眉,“山门年轻一辈里恐怕只有你能掣肘。”
“真厉害,不愧是我家阿生。”
雁回扬眉赞叹,在子辰的睥睨下不忘为自己的偏心找补:“我就说大师兄你该反省反省你那事必躬亲的毛病,多修炼少操心,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连个影妖都打不过。”
“好你个雁回,几年不见又皮实了是吧?”子辰再维持不住那副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指着她怒斥,“一百多岁很老吗!再说了,也不看看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辰星山吗!你们倒是潇洒,这些年山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哪个不是归我管……”
大师兄果然是大师兄,一点没变。雁回耸耸肩,熟练地用小指堵住双耳,将滔滔不绝的唠叨隔绝在耳外。
月朗星稀,白晓生拎着酒坛推开院门,院内不见子辰的踪影,雁回独自坐在青石案边用丝帛擦拭着手中物件。
他讶异问:“大师兄走了?不留他喝一杯吗?”
平日见到雁回身边出现陌生男子他都如临大敌,这会儿对子辰倒是不拈酸了,称呼自来熟得很,多少存着刻意讨好的心思。
“他只是来见我最后一面,顺道送些东西。”
白晓生缓步走近,就着烛辉看清雁回握着的是一柄由漆黑坚石所制的利锥,通身泛着深邃而古怪的光,足长九寸的锥身雕满古朴怪诞的咒文,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雁回冷不丁发问,突然反手掉转锥头抵上白晓生左胸,锥尖在她的动作下陷进了层层衣衫,稍稍用力便可扎破他的心口。
她勾起半边唇角:“夺魂锥,辰星山封存的至邪之物。只要像这样把它捅进心脏,就能瞬间夺去对方性命,并抽空他的所有灵力。”
白晓生躲也未躲,柔情目光款款抚过眼前之人。就像他曾说过的那样,他甘愿悉数奉上自己的所有,并全然接受雁回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留余地。
许久,他垂眸握住她的手,缓缓推开停在他胸前未前进分毫的石锥,扯开顽皮的笑脸:“杀我之前,能不能许我把酒喝了?”
说罢他拎过酒坛开封,咕嘟咕嘟斟满两杯,将雁回那杯殷勤推至她眼前:“你不是一直惦念永记酒楼的桂花酿吗?我本打算请大师兄喝的,既然他走了,只能我们两人独享啦。”
雁回举杯凝望杯中美酒,烛光下金黄酒液清冽柔和,酒香沁着丹桂的醉人蜜意,确是难得一见的佳酿,给她喝着实浪费了。
她不禁莞尔:“白晓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不擅长撒谎?”
白晓生眨着眼问:“哦,我撒什么谎了?”
“如果你是想用酒中的这点药迷晕我,然后趁机搞什么邪术献祭无辜之人给我续命,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白晓生动作微顿,眼神躲闪,嬉皮笑脸地嘴硬道:“回回,我早就改邪归正了。再说我这么听话,你不许我做的事我怎可能会做?”
雁回将酒盏放回石案上,不轻不重的脆响直叩击人心最深处:“我数三下,你现在回头,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气氛僵滞如水,白晓生注视着她没有再辩驳,在雁回将启唇落下第一声前,他的眼中划过丝狠戾决绝,骤然化作一团黑影夺门而出。
他没能出得了院门,便被疾步追上的雁回徒手制住,黑影在她的掌下被迫重新凝回人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浑身剧痛,保守估计至少断了两根肋骨。
他忍痛支起身子想逃,却被雁回捏住了命门,再难化为影子溜走,只能被迫承受着她雨点般落下的拳风。
雁回下手狠厉毫不留情,一拳又一拳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她为护他与影族相抗时如此,如今为救下与她无关的性命亦是如此。白晓生猛然惊觉,就这样死在她手里也不错,算得上有始有终。
雁回没有如他的愿,见他失却反抗的意志就停了手,从地上拎起半死不活的影妖。他发丝凌乱唇角渗血,脸侧还沾着枯萎的草叶,灰败凄楚的神色看着极为可怜。
她终究不忍地劝道:“阿生,你已身在阳光下了,不要再让自己回到黑暗里,好不好?”
白晓生从一开始就知道,雁回是抓不住的。
他在无边的黑夜中见到了一束光,贪婪得只想不顾一切将她留下。他什么也不会,只会欺骗,只会杀人。可自由的鸟终要翱翔于天地,所以他甘愿起身追赶她的步伐,笨拙地学着如何爱一个人,只为在眼中摹刻下她的身影。
他眼睁睁看她拍着轻灵的翅膀飞走,还要无情将他留在尘世的樊笼中。
“你不能抛下我。”
白晓生紧咬下唇望她,这一瞬仿若置身前世影村,他依然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孱弱稚童。
雁回扣上他冰凉的掌心郑重许诺:“我不会抛下你。”
“就算是黄泉路,你也得把我带上。”他捧起她十指相扣的手,眼眶通红地闷声强调了一遍,吻与斑驳清泪落在她的指端。
“好,我带你走。”
影族伴光而生,随光起灭。如果连光都不在了,影子要如何才能苟活?
白晓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逃避去想,只全心全意等待着与雁回共同赴死的那天。
那一天来得很快,日暖风轻云净,是同他们初见时一般的好天气。雁回的病床挪到了能望见澄空的窗边,微风缕缕拂过她的发尾,暖阳晖映在她枯瘦的脸颊,却没为她渡去多少暖意。
雁回指着封存石锥的长匣,叮嘱伴她身旁形影不离的影妖:“时间差不多了,很快就会有人用它取走我的性命,拿走我的灵力。你不许伤害他一分一毫,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白晓生乖巧点头,眼中盛满向往,“然后我就和雁回一起去死吧。”
雁回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用仅剩的力气轻抚他的发顶,倾尽了满腔温柔和眷恋。
“我走以后,你可不能再由着自己心意胡来了。你既说你是我的人,那便要守我宗门的规矩:不可伤及同道,不可恃强凌弱,不可骄傲自负,我教过你的是不是?”
“雁回?”
他神色犹疑,不确定地喊她。雁回缘何要对他说这些,是不信他会追随她而去吗?
“神州大阵对法力的消耗极大,但有我的灵力肯定没问题。那只玄武镇灵看着唬人但其实好哄得很,你记得带新出的话本去看它。有不懂的就多问我大师兄,他会教你的。”
“雁回——”
前所未有的恐慌攥紧了白晓生的心脏,他似有所料急急开口想打断她的话,她却置若罔闻,一以贯之地说了下去。
“你说过的,想要我的心,我同意了。”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白晓生双目眩晕,耳边嗡鸣声不断,他听不清雁回念念有词命令了什么,但他看清了出现在她手中的人偶,那是他献给她的真身傀儡,催动口诀就能控制他的身体。雁回从未使用过它,他也不知道雁回会如何驱使,但他以为,无论雁回命令他做什么,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意识到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一瞬,篆刻着繁复咒术的夺魂锥已然握在他的掌中,刹那间极度的恐惧与悔恨将他吞没。白晓生眼神惊惶,瞳孔震颤,握紧石锥的双手因意念与傀儡命令的抗衡而不住挣扎颤抖。
“为什么?不是说我们一起死吗?!”他凄声质问,“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你,你说过会带我一起走的,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白晓生,”雁回翦瞳似水,抚上他不断落泪的脸颊,“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这么漂亮的眼睛不该沉寂在黑暗里。我们没来得及看的地方,以后就由你代我去看,好吗?”
白晓生拼命摇着头,源源不断的泪水肆意从眼眶滚落,点滴冰凉扑簌簌落在她苍白的脖颈,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襟。难以言喻的悲恸将他生生撕扯成两半,身躯如坠至冬寒渊,灵魂却被置于业火熊熊焚烧。他的质问也转变为卑微的哀求:
“雁回,不要,我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石锥悬在她的胸前一寸寸缓慢却难以阻挡地下移,过大力道的挣扎将白瓷般的手指割得鲜血淋漓。
雁回恍若未闻,指尖划至胸前虚虚触及他的心口:“你曾说过,你这里一直都是空的,他们把它挖掉了……现在我送你一颗,好不好?”
白晓生已然万念俱灰,匍匐在她身前不住落着泪,肝胆俱裂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别这样,雁回,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别这样对我,求你……”
他很善于花言巧语地哄人,更擅长撒娇示弱引雁回来疼他,但在最后的时刻却笨拙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绝望地破碎地重复:“雁回”、“我求求你”。
——如同虔诚的信徒被信仰的神明无情宣判了放逐,却在行刑时仍试图依偎到神的脚下,乞求她大发慈悲的宽恕和庇佑。
锥尖终究还是扎破了柔软的躯体,一瞬间符文荧荧亮起红光,丝丝血流攀附着遍布的纹路蔓延而上钻入指尖的伤口,澎湃的灵力沿着交融的血液疯狂汹涌进他体内。
她的额角因剧痛冒起涔涔冷汗,却始终沉静地凝望着他,坚定残忍地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记得替我,好好活下去。”
浸染血色的石锥当啷落地,寸寸俱裂散作尘土。他的孤鸟与太阳一同陨落,带着最后一丝光芒彻底消亡在他的世界。
常年避世隐居的辰星山来了个古怪的外来者。
不像他族的使节,亦不像求仙问道的修士。他实在瘦得过分,面如缟素形如枯木,眼中全无生气,像被蛀空了血肉失却了魂魄,却还要强迫自己站起的一具行尸走肉。
修仙者皆会御剑,凡人子弟也可通过山脚的传送阵入山,但听说他是只身踏着万丈台阶一步步爬上山门的。他刚到时,听闻消息特意出关的子月真人对着他打量许久,最后甩下句“不过如此”,就悻悻离去了。
雁回没有骗他,这里真的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当霞光破开云雾之时,二十八座巍峨银峰直指苍穹,皑皑似积玉堆琼,折映出漫山的华光璀璨,瑰丽夺目,远非凡尘可比。
“辰星山群峰以二十八星宿命名,出师的内门弟子皆可执掌一峰,原本雁回也该分到一个,但她说自己胸无大志才疏学浅,让她开峰收徒实在误人子弟。其实不过是因她算着自己的寿数,不愿多生因果,亦不想耽误弟子前程罢了。”
掌门子辰真人没急着带他去阵法处,倒是绕遍了他们自幼修习的陨星台和练功房。旧日光景被岁月温柔镀上色彩,他絮絮叨叨念了半天从前之事:
“雁回刚来的那几年很怕冷。修行需磨练筋骨意志,辰星山鲜少有像她这么小的孩子,也只有她会把自己裹成毛茸茸的一团。半人高的白团子在雪地里看不清,我练剑时不留神踩到了她,她也不哭,只冲我傻乎乎地笑。”
“十岁时雁回迷上了喝酒,酒量却差,一次只能喝小半杯,喝不完的酒会趁师父不注意偷偷埋在雪堆里。有一回她贪杯喝多了,当着师父的面骂遍了所有长老。正巧掌事师伯就站在旁边,当场罚了她半个月的禁闭。她未辟谷,饿得惨兮兮的,还是我和子月给她送的饭。”
“从前师伯在时总抱怨山门清贫,行事捉襟见肘,抱怨得多了也就被雁回听了去。她这么小一个孩子,看着没心没肺心里却很能藏事,一直到大了还惦记着要赚好多钱回来。可惜她实在没有赚钱的天赋,赌运也差。玩牌九时我们总让着她,被她发现后,气得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们玩了。”
他心中酸楚:“她只陪了我们二十年,于修仙之人不过匆匆而逝,但这二十年却是我们记忆里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白晓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静默聆听着,随他的追忆展开如诗画卷,一阖眼仿若就能看见雁回言笑晏晏,在山间轻盈飞扬、自由来去的顽皮身影。
左侧胸腔里这颗心脏,白晓生本以为它已彻底随她一同死去了,此刻却又剧烈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疼,疼得他想伸手将它挖出来。可这是雁回送给他的,他是最没有资格动它的人。
她生如蜉蝣,在他的漫漫长夜里转瞬即逝,却如天光穿破永世的迷雾。她带走了他唯一的牵绊,也亲手为他打造了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却心甘情愿被幽囚其中的牢笼。
亦步亦趋,直到能远远望见危宿峰林立的石碑时,子辰沉痛搭上他的肩膀:“明日雁回便要下葬,你……去和她告别吧。”
危宿峰正是玄武大阵所在之处,历代以身献阵者身逝后皆葬于此峰,灵魂庇佑着他们生前萦怀记挂的使命。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破晓之时,能看到天边的第一缕曙光。
碑林外缘新挖的墓坑很浅,只够容纳一人的棺木,雁回走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尸骨,这是他们为她备下的衣冠冢,棺木里放了她的旧衣和佩剑,再无他物。
白晓生从贴近心口的怀中取出层层叠叠包裹的香囊,万缕千丝的布帛里装着段成结青丝,那是他趁雁回酣睡时偷偷削下的一缕,与他自己的发丝缠绕在一处。那时他还暗自窃喜,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纠缠她到地老天荒。
他终究留不住她,没人留得住她。她本属于无尽的碧蓝天穹,只是短暂地路过人间。
他攥紧青丝躺进墓穴,将她的旧衣搂进怀中汲取早已消逝殆尽的余温,向着身下的土地和心口虔诚低喃:
“雁回,我带你回家了。”
The end.
想写的脑洞已经全部完成,感谢一年来的陪伴,雁晓在平行世界会一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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