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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拼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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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印快步回到餐厅,满地狼藉,玻璃渣子溅到了沙发脚,邵红如惊弓之鸟般站在酒柜边,神情愤恨,手中还抓着个花瓶,那样子,刘恩康再多说一句话,花瓶就会在他头上做自由落体。
“你不是来查光剑的案子的!”
邵红握紧裂纹青胎玉瓷瓶,手不安地在细如牛尾的直瓶颈上来回抓。
花印一眼看到那个瓶子,违和感乍起。
何笑岚曾在佳士得给他拍过一张图片,类似的瓶子,唐朝越窑的青瓷,胎骨亮丽幽美,釉面犹如一湖清水,见之难忘。
储万超也喜欢古董吗?
北欧性冷淡装修,大片80x80的冷灰色系硬装,为什么会在酒柜上展示古董?
这对夫妻,这间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像婴儿手里的拼图,硬将不适合的条形塑料块,塞进圆形的孔洞里,别扭地呈现出自以为契合的状态。
“拐弯抹角的,我都说了,他投资他的,从来都没分过我股份!”邵红似积怨已久,“合伙企业里都是有资质有证书的投资人,他连婚前婚后财产都跟我分得明明白白,现在人跑了,就因为我是他老婆,我就得什么都知道吗?”
花印走到刘恩康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小声道:“问什么了?把人刺激成这样?别把你也送进去了。”
线圈本摊开,圈圈画画了好几个名字,不是投资股东,就是与贩毒团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看来刘恩康聊了半天,也颗粒无收。
要么是邵红嘴巴紧,要么就是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全职带小孩的女人,不与人打交道,孩子是她生活的全部,丈夫在外面鼓捣些七七八八,她大概也无权过问。
言语中,也没听出有多深的夫妻感情,也好,感情薄才能百毒不侵,现在储万超的罪名没落实,生死倒先打上个问号了。
花印伸出手,试图接过邵红手中的瓶子。
“邵女士,冷静,我和刘记绝不是来找你麻烦,我们是来帮你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请你理——”
“你不理解!”
邵红抓着瓶子大吼,一只手怒指向刘恩康:“他就是没安好心!”
花印:……
他转向刘恩康,在邵红原本的位置坐下,开始翻阅线圈本,圆珠笔尖还停留在纸面,微微颤抖,本子抽出来时,划下了一道发丝般的黑线。
“刘记?”
刘恩康扔了圆珠笔,拽过来牛皮包,翻翻捡捡,把录音笔和运动相机都拿出来给邵红看,再当着她的面断电。
“储夫人,你说的没错,关于储万超,我确实没什么好了解的了,我也相信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刘恩康无甚情绪地说道。
“花印也在,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掏完设备展示过诚意,接下来,刘恩康又掏出一个钱夹,细细摩挲透明卡槽里的照片,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抽出来,放在线圈本上。
黑白且杂乱无章的线条做底,衬托出照片上的女孩儿鲜艳明亮,留着90年代最时兴的大波浪卷发,眉眼明丽清纯,侧着看镜头,大眼睛里,俏皮的神情比晚霞更迷人。
刘恩康留恋地说道:“她叫芳宁,跟我一起长大,今年42岁了,我至今只有她这一张照片,还是回老家在照相馆发现的。”
通常故事以这样的介绍做开头,结局往往令人唏嘘。
“她死了。”
“她死了。”
花印和刘恩康同时说道,一哀痛,一平静。
刘恩康看向俊朗如兰草的花印,似在他的脸上寻找青春少女的影子,那种同属于阳光的鲜活感,在鲜花般美丽的年轻人之间,有着微妙奇谲的共通。
每日起床洗漱照镜子,鬓发日益增白,胡茬像按着狗嘴滚了一圈,越老,越害怕忘记事情,只有去做了,让一个人的记忆,复制成千万人的记忆,衰老才不会令人畏惧。
刘恩康叹了一口气。
“她是游泳教练,八年前,和岳崇号一起沉进水底,尸骨无存。”
“储夫人,你从出生起,几乎就没离开过望明,应该知道,那天死了多少人。”
“裙子,短裤,发卡和高跟鞋,全都飘上来,不知道你们学没学过美术,五彩斑斓的黑,一千种颜色堆到一起,整条樊尾的河水……都是黑的。”
他说的是那天望明早报的头版新闻图。
明明报纸是黑白印刷,但那些衣物和随身用品的颜色,就像在人脑里打开了一个调色盘,看过照片的人,都能调出那盘底色。
它们曾真切的,属于某一个人。
提到岳崇号,邵红愤怒的表情有了一分惊恐,她愣愣放下瓶子,手指松去力道,就要拿不稳,花印走过去接下瓶子,走到玄关放好,期间还背对着邵红看了看瓶底的落款。
趁悲伤的气氛扩散,花印突然开口:“邵女士,你家里为什么没有结婚照?”
邵红却对刘恩康说:“你想给岳崇号的遇难者讨公道?哈哈哈——”她像听到什么荒唐的玩笑话,突然失心疯大笑起来,“真有公道,还轮得到你?一个杭州来的,连遇难者亲属都够不上的区区记者?”
刘恩康紧跟道:“是,我不是你们本市人,可你是啊!储夫人,你老公是储万超,储万超是储英雄的侄子!那天还死了什么人,你一定清楚!”
在兰茵住下的这些日子,花印也查到关于那艘沉船和储英雄的信息,事发后一两年,关键词都被屏蔽得干干净净,筛选排序时间到去年冬天,莫名相关的猜测、爆料、盘点,都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而那段时间,望明的政治环境并未发生变化,说明这个口子的松动,不是下面捅开的,而是上面放了一个窟窿,刘恩康,王恩康,什么恩康,又有什么区别,都只是飞蛾扑火,填补窟窿的牺牲品罢了。
刘恩康会不明白吗。
当然不。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六年之久,从未放弃,当下,他眼中的望明终于迎来希望的曙光。
疑点还有很多,需要刘恩康一一替他解惑,花印看着芳宁的笑脸,她注视着镜头,又像在注视镜头外的人,左看右看,她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澈、生动,似乎随时会露出贝齿,揶揄地一笑,说声好久不见。
怪不得刘恩康把录音笔给关了。
他要找的东西,绝对很重要,甚至直接关系到一大批人的命运。
“邵女士。”
花印拿起芳宁的照片,牵着邵红的手放到她手心,邵红一激灵,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从电视上走出来,不真实,OLED电视没有滤镜,可黄昏的余晖有。
背光的花印,身后是一整片后花园的旖旎。
“就算不为了刘记,也算为了储市长吧。”花印温柔劝道,“九泉之下若有灵,他会乐意看到今天的。”
邵红的眼眶顷刻间被泪水淹没。
“你们去省里找遥力吧!
她抹泪回书房,拿出来一个充满电的手机。
“怕错过电话,我半夜都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储万超消失这么久了,他不给家里打电话,我想,可能他是要走了,他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能帮他什么?东西根本不在我这里!”
她把手机连充电器一起,塞给了刘恩康,决然道:“去省里找遥力的筹投资经理,单权,储万超只跟他对接。”
手机是ios系统,刘恩康迅速用软件做了拷机备份,花印则盯着瓷瓶,想了会儿,还是没问出口,随后打开企查查看遥力集团的股权架构。
单权,监事会成员之一,也是遥力在省内多家分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粉若桃瓣的指尖滑过屏幕,遥力集团管理总公司,董事长兼最大股东,都是同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读出了那个名字。
“白,少,杰。”
翌日,刘恩康通过望明电视台,与省内政商报搭桥,以融资策划案专访的名义找上了单权,一周后,他便与花印马不停蹄驾车前往省城。
瑶力集团前身为建筑工程公司,上市数年后便自行摘牌退市,清洗股权及组织架构。
世纪初,遥力收购一家管理公司,重新在深市借壳上市,经过近20年的肃整和交易,遥力的公司战略倾向多元化,其以公司董事长为首,成立了基金投资合伙企业,入股瑶力,成为第二大股东。
这次融资策划便是由遥力牵头,在华中地区寻求发展,预计与当地政府共筹资70亿打造清洁能源基地。
高速上,风驰电掣,山峦叠嶂似抹丹青画笔。
刘恩康打开车窗,风如流水灌进来,把一张橘子皮老脸吹成面瘫。
“白少杰才三十多岁,张嘴闭嘴就是70亿的生意了,啧啧,不服老不行啊,操,前面标致个娘怂!”
他踩起一脚油门到底,猛地加速,副驾花印对他赶着去投胎的彪悍风格见怪不怪了,稳稳抓住车顶把手。
车子如神龙摆尾般左道超车,刘恩康按下右车窗,向标致司机洪亮地呸了两口。
花印戴上口罩,骂道:“你他妈呸之前能不能跟我说声?你猜猜你这口水百分之多少能喷到他那??”
“哈哈哈哈,要的就是个仪式感!”
风声太吵,刘恩康关闭车窗,打开轻音乐,潺潺流水般的曲调安抚耳朵,车内就只剩下翻阅文件的纸张声。
遥力的预付款已打,群里财务发出流水截图,艾特了刘恩康,刘恩康没空回,花印便帮忙回了个ok。
他把流水单放大,凉凉道:“一个政商报的头版收80万,眼睛都不眨,人傻钱多。”
刘恩康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节奏,不以为然:“小钱,就跟你几万买俩钻石一样,热搜倒是便宜,上了有用吗,除了喷子还是喷子!真有实力谁上网啊,人家都70亿了,还在乎这个80万,你去美宜佳买泡面会看汤达人跟康师傅的价吗?”
“谢谢,但是我一般不买泡面。”花印礼貌地回敬。
“哦对对对,你都是去三千万厕所顶层吃体盛,在金山寺跟菩萨商量明天让哪个st天凉王破,叫你那个向南资金好基友做空A股好让你抄底。”
听得出来很仇富。
“……”花印黑线道:“传言这么离谱?真有内幕交易,我早就被立案调查了,没到那个阶层,中产吃饱喝足。”
放下文件,花印按了按额头,疲惫地说:“说正事,字太多不想看,你怎么不干脆从女娲补天开始查?快半个世纪前的人,你去哪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