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听雨逍三年》见别日

7、斜阳春景（1）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倒在剑修门前，大雪纷飞，点点白雪，坠落于他的发间，他在灵力尽失昏迷过去前用了最后的力气敲响了门。
　　“咚咚。”
　　许久，门开了，小修女吓了一跳，连忙叫人将那人抬进屋中，何常翩赶来时，只见谢北季躺在床上，顿时，屋中再暖的火也融化不了他身上的落雪了。
　　从神坛跌落的神仙狠狠扎入肮脏的泥泞中，谢北季握住何常翩的手，声音小得近无音，他颤着双唇：
　　“那儿有个孩子，你把他接回来。”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苍生……”
　　何常翩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了，一行泪落在了美人榻上，也浸染了衣摆。
　　“寺提他不坏……他只是……”
　　“……”
　　后来，何常翩去了人人供奉的长眠殿，他看着里面巨大的长眠帝君的雕像，和一排排的祈福铃，神君已去，但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此真诚的下跪。
　　有人满面落魄，蓬头垢面，但眼神坚毅不移，有人抚着孕肚，祈求母子平安，还有人站在殿门外，看着雕像良久，却从不走进，同他一样，但他在想什么呢？
　　何常翩乘着油纸伞，又是在纷飞大雪时带走了帝君的新继承人。
　　那时的继承人还很小，脸颊小小的，也没几俩肉，手指冻得像十根小红萝卜。
　　何常翩是在一丛枯枝树林中找到他的，那个时候一群同龄的小孩子围着他，有人压着他的脊背，有人抱住他的腿，他们都在扒他怀里的东西，离他最近的孩子使劲一踢趴在地上人的腿，他吃痛手一抖，后面的孩子按着他，掏出了早已沾满灰尘的馒头，见有人走来，小孩子们也就抿着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灰溜溜地走了，何常翩蹲下身子，一时无言地看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继承人。
　　雪是停了吗？他感觉头顶不凉了，也没有片片白雪向他衣领里面钻，幼小的身躯缓缓抬头，原来，不是雪停了，是头顶的伞将他拉了回来，可是继承人有点瑟缩般地往后退了退，又回到那片冰冷的漫漫长雪中。
　　他不说话，只有点点头或摇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意见。
　　好像那一日天气很是晴朗，迎春花乖乖地在丛中摇曳，春燕衔枝略过屋瓦，何常翩牵着他的手，在白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贺时绥。”
　　苍生是大业，应不计前嫌。
　　你要记住你是谁，你是为什么而来的。

　　避世源，那里片片竹林密成荫，暖水肆流润田香，竹外桃花三两树，初春蜂蝶竞采之。
　　梁媛宜借过白玉手中的茶盏，她拂去上面漂浮的碎茶，置唇轻轻抿了一口。
　　“师尊，何师兄来访。”
　　梁媛宜神色不变，将茶放下，起身渡步走出门。
　　时间在人间走了一圈又一圈，回头眼看已经走到了三伏日的末尾。
　　避世源夏凉冬暖，是那些选择隐归的修士们最佳的首选之地。
　　在这里，岁月也有不多的温情，时间的齿轮在人身上碾过时也显得温柔些。
　　金才韫，字白玉，梁媛宜唯一亲传弟子，那是一幅端严合理的少女之姿，身形精瘦，挺起脊背来看着她面如敷粉，眉宇高挑，一双桃花眼衬得她如此艳丽，一举一动都尽显着温文风雅，一身轻衫罗袖，风起，是春水尽头的荡漾。
　　“何师兄，许久未见。”
　　金才韫向何常翩拱手，“见师兄模样如此，想必前来之时可曾遇上了麻烦？”
　　又没有等到这对银铃的主人，何常翩收起银铃，握在手中，他觉得现在这对冰凉的银铃很是烫手。
　　“寺提讨罪”时，何常翩随着父亲与几位大前辈大弟子一齐“讨罪”失控的齐萧乘，那时的齐萧乘六神无主，疯魔攻心，何常翩御着问风和父亲一起困住了齐萧乘的行动，正当齐萧乘快要落没于下风，司蓬舟突然如烟一般冒出，醉雪见刀锋，落花之间却不见其刀，血液浓密地落在四处，父亲就这样倒在自己的眼前，就这样，被司蓬舟这样一搅和，棋盘被推翻，便要重新收棋。
　　齐萧乘犹如一头见人就会怒吼撕咬的怪兽，何常翩在闭上双眼之前狠命将问风刺与齐萧乘，不料，齐萧乘兽性大发，何常翩被击飞，闭上了双眼。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枝红梅探出枝头，落入他的眼中，他未起身，看那枝出窗红梅良久，等小修士来为他洗面时，才发现何常翩已经醒了。
　　梁媛宜含着泪叫他的名字，他更衣欲行，一阵脆响在他腰间响起。
　　他一时并未觉得奇怪，仿佛他们这样已是良久。
　　虽然问风不见了，但身侧多了一对伴他的银铃。
　　这张恶战之后，何常翩不但记忆有损，令他扶摇直上的内丹也几近破裂。
　　一瞬间的子然一身，他忘记了身边人。
　　驰烨见何常翩在做阵，他问：“公子这是要去？”
　　何常翩布好传送阵点，闪身一瞬，空中只留下他坚毅的一句：
　　“我要去寻一个人回来。”

　　传送阵传送地点的范围是有一定范围的，像何常翩那样不要命似的挥霍，肯定会十分疲惫。
　　他来到一处客栈，决定就此休息。
　　从童阳北山至避世源，没有三四时日是肯定抵达不了的。
　　童阳钱山，初火映上，照亮了店门：柳合镇。
　　这里处处张灯结彩，火红一片，金灯红带，繁华不已。
　　店小二提着茶壶，给何常翩倒茶，何常翩问他：“是有哪户佳人要婚配吗？”
　　闻声，店小二身躯一震，缓慢地将茶壶放在桌上，过了半晌，接着道：“啊，那个灯笼啊，明日是柳小姐的忌日。”
　　忌日怎么能用红色的灯笼呢？还是金字相许，怎么看都是情意金婚。
　　“叮……”一声铃响，不是清脆灵动，悠长深悠占的更多，这一声，何常翩才听出了其中的由头。
　　“此话怎讲？”
　　那金囍红灯笼上，旁人看不出上边究竟绑了什么，但何常翩听那“叮”的一声就知道，灯里面绑得是灵缚，能束缚住常人的神智和行动，便任人摆布。
　　“客官我看您不是我们柳合镇的吧？那小的我就为您说说我们柳合镇吧！”
　　没有修为的人一声肯定听不出什么端倪的，只是这大张旗鼓地挂灯笼上灵缚，也不怕走山行水的行善道士们知道。
　　店小二撸了撸袖子，袖口紧贴手臂，他缓缓诉说着近来的怪事：
　　“柳合，就是柳家和候家了，候家每代都讲究一个字，那就是‘合’，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抵不过两个人的齐力合心，候家和柳家是我们镇上的骨心，我们这些普通小百姓也是靠着‘柳合相联’，而繁荣起来的。”
　　“柳小姐性情冷淡，但为人温和，擅长剪纸插画，下得一手好棋，貌似芙蓉。”
　　“候少爷年少英武，意气风发，舞剑听学样样精通，美誉一位武艺君子。”
　　“二人情投意合，天赐良缘，也是门当户对，行聘过礼结为白发夫妻，日子恩恩爱爱，乃是夫妻楷模，可是好巧不巧，柳小姐感染疟疾，不久之后便离开了人世，真是可悲啊。”
　　店小二将最后的糕点端上桌后，讲了许久，店小二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头，转身钻入厨房，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盘小巧玲珑的糕点，这点心制作时甚是用心，红枣点缀，甜蜜上色，荷花的叶角也别出心裁，捏成了纤细的弧形。
　　何常翩拿起起盘中的糕点，手移到唇边，“可后来呢？”
　　清甜不腻。
　　“后来可就怪了！——”下一句还未吐出，一个身形魁梧膀大腰圆的壮汉走了过来，见店小二对那人的态度，想必那就是这家店的掌柜。
　　“在说什么？”
　　店小二姗姗地闭了嘴，看样子是不想再说了。
　　店掌柜浑身都是热汗，站在他的身旁，滚滚的热气扑面袭来。
　　“贵客如何称呼？”店掌柜拽起胸襟，草草擦干脸上的汗水，“柳合镇虽然地处尚好，但来这里的人要么是谈商，要么是论嫁，毕竟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风景，买卖自然过不下去。”
　　这是在感叹终于有客人登门？
　　“所以我们这里真没什么的，夜色已深，客人莫要误了吉时入眠。”
　　再赶他走。
　　当何常翩就要踏们入寝时，店掌柜出声道：“这位客官，我姓唐，夜间多蚊虫，切莫要走动，黑灯瞎火的，我们店小，赔不了您。”
　　何常翩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他进了屋，立于桌前，一张床，一张桌子加一张椅子，还有一个木制柜子，目测，这柜子比那单人床还要大些。
　　“嗦嗦。”
　　是有人走进了门口，深更半夜不是客人，许久，没有叩门声，有人停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声音。
　　身旁燃燃的烛火在黑夜中这么刺眼，何常翩拂袖扇灭，顿时房内一片灰暗。
　　窗户是纸扎的，月光淅淅沥沥地投射在木桌上，再是地板，红灯笼迸发的红光也为窗户抹上了诡异的红色。
　　就这样煎熬的等待着，何常翩胎教慢慢移动到门边，声音轻细像无声，使门外的人从未察觉。
　　这客栈吃食还算不错，只是未免有些太残败，不华丽还有些老旧，脚下的地板有些软，那人走来了。
　　究竟是有什么秘密？
　　“叮……”
　　腰间的铃铛突兀地在寂静中升起，淬不及防地让何常翩一顿。
　　他解下九魂铃，没有风的介入，瓷壁和玉珠却不请自来地碰撞在一起。
　　“呱呱呱……”
　　蛙声片片楼外响，先前都没有觉得楼外湖中的青蛙叫的那么欢。
　　“叮。”又是一声，没等何常翩有一下步动作，青蛙的叫声更大了，真是奇怪，这样嘶鸣的声响旁人一点觉察都没有。
　　何常翩移步窗前，将纸制窗户撕开一个小口，楼外漆黑一片月光就渡上一层银边，模糊的，何常翩在那不大不小的湖中看到了有个蠕动的东西，那是什么？
　　绿蛙见人惊落水中，何常翩站定在湖边，湖水中倒映着月下的人，那人低眸，看着手中的银铃。
　　“叮。”
　　无风但铃响。
　　何常翩收起银铃，小心地别在腰间。
　　“咕咚……咕噜咕噜……”
　　湖水间，一颗黑发袭满全脸的东西慢慢地浮起。
　　“咕噜咕噜……”
　　何常翩默默在这潭湖水四周布上阵点，不管水中之物怎样回击，只要有一丝噬人之意，重则伤，轻则只将它击回水中。
　　月色偏照，那头遮面黑发被衬得格外明亮。

　　这柳合镇，以富商生意为主，泱泱大业，想要稳固商业，联姻成亲，染上一脉相通的血，这一举，百用不厌。
　　国子鉴，只为富商家子开办的学校。
　　朗朗读书声，先生拿着戒尺巡视着。
　　窗外簇簇绿荫，彩花遍地铺满香。
　　“商家之家，本性不忘……”先生念着纸上之道，一墙之外，一个毛茸茸的头悄悄地偷听着。
　　“百姓以孝为先，无孝不顺，铭记家规，祖上教诲……”
　　烈阳当头，明艳艳的阳光毫不顾及地照在少女的身上，顿时热汗满身。
　　突然，热气退散，一片阴影携着清凉将她包围。
　　“热了，就进来看看。”
　　冷冷的，但很是好听。
　　柳会辰抬起头，她数年见过许多人，形形色色数不胜数，但立于她眼前的人，那是柳会辰没见过的花色。
　　一袭鹅黄色薄衫，墨发挽起，一缕缕的碎发也别在耳后，净亮的双眸装着只属于书香的风花雪月，眼梢上扬，一身的神清气爽。
　　“这位小姐，你是？”
　　“我叫会辰，大家都叫我小柳儿。”柳会辰有点紧张，第一次逃学就被人抓住了，虽然没有“见血”，但足够尴尬。
　　“小姐姐，你叫什么呀？”柳会辰有一双明利的大眼睛，看人眺望时显得真诚，低眸沉思时显得情深。
　　她看着她的眼睛，是没有思考便下意识道：“沈将秋。”
　　“我知道你，你是沈先生的女儿。”柳会辰知道她是院长的女儿，开心地笑着，继续说：“爹爹和我说过你，说你很厉害，什么都会。”
　　“我很喜欢你。”
　　沈将秋愣了神，不只是酷热上身，总是冰冷的面颊染上了一丝绯红。
　　“我……”
　　虽是柳会辰无心的告白，但能这样对沈将秋说话的，柳会辰还是第一个人。
　　沈学则身为最高院府的院长，膝下除了一个瘫痪的大儿子再就是一个女儿，沈氏夫妻情深意长，沈氏夫人只有池素曦一人。
　　池素曦是早产儿，身子不好是从娘胎里就有的，池家混乱非非，他们都敢指着说池素曦之所以身子这么差，一定是她那不检点的娘惹的祸。
　　池素曦美誉，作诗抒情一表人才，年少成名，她与赶考求学的沈学则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等到沈学则考取功名，稳住身侧，就将池素曦八抬大轿娶进门。
　　池素曦怀着沈将秋的时候淋了一场秋雨，高烧不退，落下病根，导致产后大出血，没能下来产床。
　　失去爱妻，连自己最爱的儿子策马扬鞭少年风范藏不住，遭到小人暗算，宝马突然惊鸣发疯，沈将胜跌落马身，双腿瘫痪。
　　沈学则看着儿子的腿，伤心欲绝。
　　沈学则将儿女的学业看得极为重要，沈家双子没有母亲的疼爱，沈将秋更没有童年的烂漫。
　　在国子鉴求学的学徒，不用看学服，单看他们的中指茧就会明了身份。
　　而沈家双子的手上不只是中指会有，大拇指和小拇指的嫩肉处也磨出了片片硬茧。
　　成日待在书房，与诗书字画为伴，青灯黄卷，白日不窥窗外，夜晚不曾熄灯。
　　沈家双子的性格很是相似，都那么冷淡，那么不问世事。
　　“沈小姐你长得真好看。”这句话是柳会辰发自内心的吐露，“你好白呀。”
　　真的，沈将秋如果不帮父亲监学没有什么要紧事，一般都不会踏出房门。
　　沈将秋的肤色瓷白胜雪，连躺在蜜罐中被爱浸养的柳会辰也比不上。
　　天气酷热，沈将秋将长袖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淡白的小臂，蓝绿色的血管在此根根分明。
　　她持着一柄纳凉伞，宛如天女下凡。
　　后来，柳会辰会经常欣喜地来国子鉴，也不再逃课，不为别的，就为了沈将秋。
　　柳会辰精力旺盛，但学起东西来就很是吃力。
　　她趴在案台上抄书，时不时看看一旁定心背书的沈将秋，沈将秋背书时也没有声音，只在心中默记，便能记住。
　　察觉到一丝灼热的视线，沈将秋回头，只见那人赶忙转过脸，装模作样的认真抄书。
　　过了一会儿，柳会辰耐不住寂寞又侧过头去。
　　“！！！”
　　“我会检查，好好写。”
　　原来，沈将秋知道柳会辰在看她时，她就将诗经置于桌上，定定地看着柳会辰，沈将秋知道柳会辰一定还会一直看她。
　　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