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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娶你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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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方孟檀写完了虞涵越新教会他的几个洋文词,给佛堂里沈寄南的牌位掸去了灰,然后如往常一样搬了椅子坐在门厅里看着大门的方向。
江南冬天很冷,院子口点了灯笼,光莹莹的,晃得人瞌睡。
往年顾惠之也会给他裁棉衣棉裤,只不过今年这活被虞涵越包揽,他也沾光穿上了羊绒的袄子,围上了时髦的围巾。
他没有兄弟姐妹,也羡慕过虞涵承和虞永芒,哪怕虞涵伦那样的混蛋见到弟弟妹妹都是一副笑脸。
他小时候想过如果当初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姐姐,方昭明过身后,孟廉或许就不会来接他,他也不会被卖了,因为这世上总归有个血脉相连的人护着他。
然而他明白这不可能,渐渐地也就不想了。
直到他遇见了虞涵越。虞涵越给他讲平等,讲新思想与洋文,对他和虞涵承一样亲近友善,竟让他小时候做过的梦有了一夕成真的感觉。
他感激虞涵越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只能做着他会的一些小事并且在他深夜归家时留下一盏灯。
方孟檀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他颠了一下脑袋,依稀听见有人敲门。他想着虞涵越有钥匙,一定是自己听岔了,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睁开眼走了过去。
“谁啊?”
“方先生,我是盛家的人,盛大少爷让我来接您去玫瑰园见虞少爷,他喝醉了,不愿意走。”
方孟檀没有开门,他十分警惕,哪怕在虞家内院,虞涵越也吩咐过他别给不熟悉的人开门,然而那边像是看出他的犹豫,隔着门槛缝递进来一块帕子包着的瑞士表。
这块表他认得,确实是虞涵越常戴的那一块,方孟檀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灯光下的人他见过几次,确实是盛远腾的跟班盛陆,他冻得鼻头红红,颇为苦恼道,“方先生,您可算愿意开门了。”
方孟檀不懂虞涵越为什么喝醉,他抱着那块瑞士表有些心焦道,“他怎么了?”
盛陆道,“虞少爷喝多了,闹着不肯回来,盛少爷和冯少爷陪着他,让我来接您过去看看。”
盛家的小汽车开出了麒麟河一路跑向了玫瑰园歌舞厅。方孟檀担心虞涵越,他没有耽搁,径直跟着盛陆走进了那扇堪称金碧辉煌的大门。
他从未见过这样灯红酒绿的场景,年轻的绅士们与小姐们跳着交谊舞从他面前旋转而过,带起一阵沁人的香风。
这是真正的极繁华之地,霓虹闪烁下,比虞园更加奢靡奔放。
方孟檀震撼却无心欣赏,他绕过衣香鬓影跟着盛陆往前走去。
他抓着那只表,在满场纸醉金迷中努力寻找着虞涵越的身影,然而还未等他寻到,就被人抓住了胳膊转而捏住了下巴。
方孟檀在那一瞬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刺骨的凉水。
眼前是张噩梦一样的脸,四年前一样寒风刺骨的冬日,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像货物一样被甩在虞家的管事面前,替他的亲舅舅换来了六十个银元。
诸如此刻,孟廉的眼睛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笑道。
“哟,这谁啊?发达了?穿得像个人了?怎么不认识你舅舅了?”
孟廉用粗糙且脏兮兮的指腹捻着虞涵越给他新做的夹袄,目光惊喜中夹带着贪婪,激得他无法开口,紧接着浑身都颤抖起来。
盛陆终于察觉方孟檀没有跟上,他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一个黑瘦的男人,穿着打着不定的短褂和空荡荡的棉马甲,正从方孟檀手里掏着什么。
他大声喝道,“你做什么?!”
孟廉并不怕他,摆出市井无赖样,“去去去,老子和亲外甥叙叙旧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他扭头继续掰着方孟檀紧握的手,额头上出了层汗,抱怨道,“什么宝贝啊?藏这么紧?”
方孟檀瞪着眼,他忘记了反抗,唯独双手死死抱着那只瑞士手表,一动不动地盯着孟廉。
他想起了婆婆巷家里被扫荡一空的惨状,想起了方昭明盖着白布的尸体,紧接着是冻得发抖的自己被拎上了破板车拉到虞园后门,低声哭的时候被孟廉不耐烦地甩了一巴掌......
他就站在那儿,害怕到了极点依然死死盯着孟廉。
盛陆对付不了孟廉这样的泼皮,他拉过一个侍应生让他去找盛远腾。
孟廉撕扯着方孟檀手里的小布包,发现撕扯不开正着急,垂下眼就看见了方孟檀正满是怨恨的盯着他。
方孟檀过了年已经十八,虽然依旧瘦小孱弱,那双眼睛已经隐隐有了一丝作为大人的魄力。
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说了一个他从未说过的字。
“滚。”
孟廉听清了这个字,他愣了一下,接着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样顷刻间涨红了脸。
他卖掉方孟檀四年换得六十个银元早就赌空了,如今靠着搬货挣几个子儿糊口,还要被这些大老板打骂羞辱。他的外甥却穿着好衣服好鞋子在外头让他滚。
一肚子火燃烧起来,他恼羞成怒地抬起了手,像是四年前那样迎着那道无畏的眼神往方孟檀脸上打去。
方孟檀没有闭眼,他看着那巴掌落到他眼前,然后孟廉的手臂在半空中忽然被人抓住,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孟廉撞在舞台一旁的花瓶上发出一声惨叫,漆金的等人高西洋花瓶“砰——”地一声裂了满地。
屋里的歌声被这声巨响打断,不少小姐见到眼前这幕,都提着裙摆吓得跑开。
盛远腾逆着人群急匆匆地追上前来,和冯道龄一道扶住了站在原地捏着拳头的虞涵越。
方孟檀傻了,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又看见孟廉像条蛆一样抱着手臂往他们这边挪过来,嘴里不断叫骂。
“老子教训自家孩子用得着你们管?青天大老爷!这世道没有王法!打人啦——!”
盛远腾酒已经醒了一半,他瞪了盛陆一眼,指指地上抱着胳膊不断嚎叫的孟廉,怒道,“还不快去处理了!”
“孟廉?”
从动了手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的虞涵越被冯道龄扶着,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着地上的烂泥一样的孟廉,语气冰冷。
“你四年前把他卖给虞家,六十银元换一条命,是我给赎的身,他早不是你外甥了。”
他一脚踩在孟廉的手背上用力碾下去,全然不顾歌舞厅里的人群和孟廉杀猪一样的惨叫,阴恻恻道,“离他远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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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园歌舞厅的霓虹依然闪烁着,盛远腾踹了地上的孟廉好几脚,正在里头和老板商议着赔花瓶和酒杯。
外头马路上,冯道龄回头看了一眼醉倒在方孟檀肩上的虞涵越,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后他叹了一口气,照盛大公子的意思先送两位祖宗回家。
方孟檀知道今夜自己给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他任凭虞涵越倒在他的肩上,小声对冯道龄说了句“谢谢”,末了,又补了句“对不起”。
冯道龄头也不回地开着车,心道这都是什么事,虞涵越的德行他们俩都清楚,今夜喝醉了能疯成这样,还断了孟廉一只胳膊,怎么看都是动了真格。
他们是虞涵越的发小,心里总归偏袒虞涵越。
眼见人都这样了方孟檀还不开窍,他刚开始的不赞成也不反对到后来竟然成了点怨气。
“你不必谢我和老盛,你得谢谢涵越。”
冯道龄去虞园早已熟门熟路,他在寒夜里缓缓开口,“他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什么时候失态成这样...你知道他想让你一起去北平的吧?”
方孟檀坐在后面低头看着肩上半醉的虞涵越,那张温柔清俊的脸贴着他,呼出的热气滚烫,皮肤却是冰冷的。
他解了自己的围巾围到虞涵越脖子上,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在歌舞厅里,虞涵越不让他们透露给方孟檀一字半句,可冯道龄忍不了,他不能看着方孟檀真甩了虞涵越。
“你要是真想谢谢他,就陪他去,你别看他这副自如样子,除了我们哥几个,他在虞家和外国,一直都是一个人。”
方孟檀闻言抬起了眼,他咀嚼着“北平”两个字缓缓摇头道,“可我没有那么多钱......”
冯道龄看他油盐不进有些生气,他伸手拍在皮革的方向盘上。
“他是要你花钱的人吗?!再者说虞园买你是他给你赎的身!你跟着伺候他就是还钱,你不管到哪儿去都找不着比他更好的主家了!”
方孟檀像是被他说的怔住了,肩上的虞涵越也不安地动了动。
不可否认的,他先前有些动摇是否要去北平。
南京是他长大的地方,但是方昭明和婆婆巷的铺子早已不在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找到他们。
他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是刚才在歌舞厅对他动手的男人。
虞涵越说他们是朋友,和冯道龄,盛远腾没有分别。
但今夜孟廉的不堪、耻辱与方才冯道龄一句话将他打醒,其实天堑从来都存在,只是他在温暖中刻意忽视了。
他自顾自将自己当成虞涵越的朋友,借钱赎身且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在将来会还,但这都是虞涵越对他的包容而已,从始至终他们就并非平等。
冯道龄送二人回到虞园,他在厅堂放下了醉醺醺的虞涵越,站在冷风里看着出来送他的方孟檀。
“这世道一个人活不了的,你......算了,相依为命这话太重,总之你好好想想吧,他过不了十五就要走了。”
方孟檀浑浑噩噩的。他麻木地朝冯道龄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四四方方的天井格出一小块黑色的夜空,方孟檀搬回了自己的椅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眨了眨眼,呵出一口寒气,如果真如冯道龄所言,虞涵越孤单,需要一个人照料,那么他可以的,就当作是抵债。
北平与南京,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身后传来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方孟檀如梦初醒,他转身便看见了站在佛堂烛灯里的虞涵越。
他垂着头,身上的西装皱成了一团,眼镜摘了后虞涵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稍有了些符合年纪的嫩生模样。
“孟檀。”
“回去吧,外头冷。”方孟檀捋了捋他皱巴巴的衣袖,虞涵越酒未醒,慌了似的红了眼睛。
“你是不是铁了心回南京?”
“你要是...”
方孟檀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绕不开这茬,缓声道,“要是真的希望我去......需要找个顾事的管家,或者伺候你的仆从,我愿意去的,就当是报你的恩,你对我这么好,都是应当的。”
“不是......”
虞涵越矮下身子,将脸埋在方孟檀肩头,今夜那瓶红酒的气息终于涌了上来。
醇的,烈的,让他理智崩塌,将沉寂多年的佛堂搅弄得翻天覆地。
“用不着报我的恩。”
虞涵越贴着他的额头,双手捏在方孟檀细瘦的肩头,像是哀求。
“跟我去北平,我娶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