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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八月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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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哥哥,早餐做好了,我端进来给你咯。”
一听见尹娜开门进主卧的动静,趴在枕边的瘸子立马抬起圆溜溜的脑袋,用前肢磨蹭甯安的后脑,禁止他赖床睡懒觉。甯安疲惫地坐起来抚了抚额头,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道强行挤出来的微笑:“谢谢。”
他这张死人相是从昨晚接完一通电话后开始的。虽然他回到家时的面色就已经差出一定境界了,但接了那通电话之后,分分钟成了入土的节奏。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没说,尹娜也就没问。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第二天醒来看他状态不佳,便代他向部门请了假,然后捧着一碗金灿香甜的南瓜羹坐到床上。
甯安本不想吃,但思及这毕竟是尹娜亲手做的,便乖乖吃了起来。
每次生病或心情郁闷时,唯有南瓜羹能引发甯安的胃口。原理未知。大抵与其母怀他时,吃了许多南瓜有关。看他一勺吃完之后,尹娜不禁欣慰一笑。等他把整碗南瓜羹吃了个精光,尹娜满意地喜上眉梢,笑靥如花。
甯安沉默片刻,试探似的问:“娜娜,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以甯哥哥你的脾气,要是不想说,无论旁人如何逼问都不会回答,所以我就不白费力气了。”尹娜实话实说,“可如果你想说了,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认真倾听的。”
尹娜的懂事,甯安素来心知肚明,也因此十分心疼她。然而有些事,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自己也无法接受,遑论向她开口解释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最不容置疑的事实讲起:“钟轶死了,钟晴带着她脱离了监护。”
尹娜愕然。
“是我的无能和天真,导致了这一切……我,总是在重蹈覆辙……”
由于不知个中细节,尹娜并不晓得甯安为何认为此事是自身的责任,所谓的重蹈覆辙又是从何而来。她只清楚一件事:“甯哥哥,捏一下我的手。”
甯安奇怪地照做,“这样?”
“用力。”
甯安收紧五指。
“再用点力。”
甯安依言加大力度。
“使出你最大的力气。”
尽管不解尹娜的用意,但见她一本正经,甯安便拿出了一半的真本事。尹娜忍着疼,若无其事地道:“这么有力气,还敢在家偷懒?”
甯安一脸茫然。
“钟晴姐姐肯定在等着你呢。快去找她吧。”尹娜将被捏出红印的手藏到背后,起身与甯安额头贴额头,轻声细语又不失坚定地说,“一定要把她们都带回来。”
恍然间,有什么拨云见日了似的。甯安醍醐灌顶,一时间竟呆住了。随后,他马上回过神来,笃定地点点头,说:“我会的!”
由于从小过着蝼蚁般的生活,即使到了最无助的时刻,钟晴也是一股脑地往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湿角落里钻,沾了一身奇怪的味道。仿佛被怀中的冰冷尸体感染了一般,她浑身剧烈战栗,牙齿不断上下打架,双目盛着依稀的泪光,两耳充斥着范冰把她们叫到卧室后,猝不及防的下跪声与哀求——
“我求求你们把夏竹还给我……我求求你们把夏竹还给我!只要你们把她还给我,不管让我做什么都成!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没错,钟晴身上的伤,没有一处是范冰弄出来的,而是她自己动的手。她控制不了自己。因为她每次恐惧到极致,都伴随着□□上的疼痛。她无所适从,忍受不了这比生理疼痛更能将人逼上死路的落空感,所以才自行“补偿”,以求得心理层面的平衡。然而她万万想不到,她的平衡,竟需要钟轶以命来换。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当遇上危险或与敌人交锋时,她永远躲在钟轶身后畏首畏尾;即使钟轶落于下风命悬一线,她也仍旧袖手旁观,兀自抱头瑟瑟发抖——明明杀死欧阳夏竹的是她,钟轶只是被她连累的!可为何真正该死的人没有死,而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这未免太讽刺了。这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终于,一颗眼泪滑落脸颊,消失在了钟轶的胸口上。钟晴呜咽一声,将唯一的至亲紧紧搂在怀里,咬牙切齿,泣不成声。
——她如今能做的,大概,也仅有这一件事了。
一般情况下,监护手环会实时定位监护对象的所在之处,并将相关数据传送到相应监护器和部门终端上。鉴于欧阳尧旭的监护器发生了“不明故障”,甯安便向刘存广申请查看终端数据,却遭到了拒绝。问其理由,也只是被避重就轻地随便搪塞道:“钟晴是欧阳尧旭的监护对象,她脱离监护是他的责任,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话说回来,你知道这次的塞勒涅剿灭的行动,你们三组也要参与吗?”
甯安一皱眉:“不知道。我没收到相关消息。”
“那你现在知道了。”刘存广慈眉善目,好声好气地说,“详细计划,之后会告诉你的。记得好好准备一下,毕竟时间所剩无几了。”
甯安沉吟须臾,看了看刘存广,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他明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钟轶和钟晴的事上转移,百分百是范冰的命令。如此一来,基本不可能通过查询终端掌握钟晴的行踪了。可一旦让她落到范冰手上,定然凶多吉少。必须得赶在范冰之前护下她才行……
他绞尽脑汁,只想到一位定然知晓的钟晴的下落,且会有可能帮助他的人。虽然打心底不愿打扰他,但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当断不断。于是驱车离开部门,来到了邵田小区。
对方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来访,不等他抬手敲门,就先一步开了门。目光相撞的瞬间,甯安忽如患上了社交恐惧症似的,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沈连寂漠然置之,略一侧身,以惯有的冰冷的嗓音说:“进来吧。”
甯安无言入内,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格外拘谨,好像不敢和那些东倒西歪的玩偶争夺位置一样。沈连寂把两杯水放到茶几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道:“三十年前,一名女婴诞生于欧阳家,后取名为欧阳夏竹。欧阳夏竹生性单纯善良,经常收养在路边流浪的猫狗。八岁那年,她捡到了一对与众不同的‘小狗’。这对‘小狗’不仅体型远远大于一般犬科动物,还似乎听得懂人话,能对她的指示做出十分准确的回应。一个月后,‘小狗’变成了人,引起了欧阳家上下的恐慌。女主人为了保护女儿,暗地里命人把她们遗弃了。而等欧阳夏竹找到她们时,她们已然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还丧失了理智,出手误伤了她。她也因此断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掉入河中不知所终。”
甯安沉默半晌,沉声问:“她们为什么会受伤,一个还失去了理智?”
沈连寂言简意赅地答:“奉命遗弃她们的人,有特殊的癖好。”
“……”
沈连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而当他放下杯子时,甯安忽然开口了:“她在哪儿?”
沈连寂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他微微一顿,淡漠地说:“她已经回来了。”
“回来?”甯安大吃一惊,“是回部门,还是……”
沈连寂继续遥望黄昏之景,转移话题道:“你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吧?她一直嫉妒着她姐姐——嫉妒她比自己聪明伶俐,嫉妒她更能得到你的赞赏。”
虽然沈连寂的话说得重了些,但钟晴的胆怯自卑,的确是在和钟轶的对比下愈加严重的。即便甯安有心鼓励,差距就是差距,绝非他人的特别照顾所能填补。而且他未从注意到,她真正嫉妒的,另有其人。
可纵使如此,她也依旧一害怕就任由钟轶挡在自己身前,日日享受着美味营养的午饭。这就是钟晴的本性。卑鄙自私,不思进取。但就算再卑鄙、再自私,她也忘不了自己是如何活到今天的。两种互相矛盾的激烈情感于心中不断摩擦冲撞,会让人从另一种意义上丢失理智。因此钟晴接下去的行动,无人可以预料。
甯安恍然大悟,急忙夺门而出。然而沈连寂不会说,早在她们初次遇见他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迟了。
吃完晚餐后,欧阳尧旭本打算直接上楼休息。但鬼使神差之下,他信步踏入花园,在又旧又破的狗屋前停了下来。
他还记得年幼时,自己曾和姐妹俩一起躺在草坪上沐浴午后阳光。彼时的他,每天除了功课就是练琴。尽管他确实喜欢弹琴,但练久了,难免会感到疲乏。因此与姐妹俩相处的时光,成了他为数不多的,能够肆意放松自我的时刻。
他,拿她们当朋友。
经过须臾的犹豫,他钻进狗屋,徒手扒起土来。他知道姐妹俩喜欢往土里藏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知道她们有没有埋用于诅咒自己的物件。他扒了半天,扒出了暖宝宝,扒出了各种旧衣服,扒出了木质梳子,还扒出了一叠画满了歪歪斜斜的“宀”“女”“必”“用”的纸张——反正什么废物垃圾都有,就是唯独不见他想看到的。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抹银白的亮色忽然于余光中一闪而过。他蹙了蹙眉,当下丢掉照明用的手机,双手并用地使劲挖起来。没过多久,那抹亮色的庐山真面目,便呈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拂去泥土后,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本A4大小的本子。因为保存得相当完好,其中的内容清晰可读。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翻开了第一页。
这似乎是一本乐谱,形态不一的音符高高低低排列着,稚嫩的字迹又粗又重,每一页上都有由于橡皮没擦干净而黑糊糊的痕迹。欧阳尧旭翻着翻着,冷不防笑了出来。而一笑过后,双目却湿润了。
这是他某天无聊时,拿来给姐妹俩上音乐课的“教案”。因为模仿家教入了迷,他一不留神忘了时间,只能匆匆忙忙地赶回宅邸完成学习任务,全然未觉把它落在了姐妹俩这儿。没想到,她们居然一直留着它,还特意将它保存在盒子里——就这么喜欢垃圾吗?那干脆住垃圾站多好?你们究竟是出于对那两个月的惦念,还是对我姐姐的愧疚才保留它至今的?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外面传了过来。欧阳尧旭立即钻出狗屋,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迎接身后小房子的主人——钟晴一边背着钟轶的尸体,一边四肢伏地地爬出草丛,她抬起头,在看到欧阳尧旭的刹那,立即半垂下头,往后缩了缩。
“为什么回来?”
这又是钟晴没听过的语气。分明很冷静,却无端像在发怒。她条件反射性地哆嗦不止,身体不自觉地退缩,但一想到压在背上的重量,她又强迫自己停下来,甚至还把舌头咬出了血。欧阳尧旭上前一步,冷冷地重复道:“为什么回来?”
他明白她不会说话,问了也是白问。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希望以此来逼退她——只要她不出现,他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一条生路。可倘若她非要一意孤行,那么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滚!”
他再次上前。
“滚!”
面对接二连三的无情驱赶,钟晴诚惶诚恐,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随后,她忽如被逼至极限似的,一咬牙,一张嘴,宛若豁出去一般,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