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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叫·夏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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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就是个大杂坛子。
你见那水榭高阁,蜿蜒而立,不知要流向何处,你听那词接口承,鸡零狗碎,不知要传至何方。你拍个巴掌打声喷嚏,即刻多少副耳根子凑来等候下文。这诺大一个城里,管你是三教九流还是五行八作,扬气的,丢面的,大家盯着,谁都掖不住秘密。
于是乎这一日,元府老爷喜怒交参。
元老爷虽腰缠万贯,却只是个士农工商中的第四等。好容易生个儿子,自小便有品竹调丝的文魁样子,养到二十多岁未谋一职也就指望他考个功名。不过既是独子,自宠着惯着,便也未苛求非得如何。可谁知他有殿不上,至今仍待字家中,时思落跑。
这故事前一阵儿还就到此为止,给闲来无事或别有用心的人拿来户告家晓了一番,元老爷做买卖抬不起头来,元夫人聊家常抬不起头来,连小丫头上街打酱油都低着头快快地走。丢人丢大发了。
然就昨日,皇上心地一个舒畅,莫名其妙拜了元翊的官。元老爷剃了脸,置了衣,赏了下人,又上云中居摆了桌酒。
然,元翊却下落不明。或是说元老爷一时高兴,忘了他人没了。
李言瑾听到此,眉开眼笑拍了拍顺子,顺子只气呼呼地斜瞥他一眼。
李言瑾愣了愣,继续听。
拜官加爵第二日早朝元翊便欠席。皇上替他辩解说,元大人是真的病了。
真的病了。这还得了?文武百官一下朝便争先恐后往元府赶,探病,贺升,拉帮派。
没半个时辰,元府上下堆积了大大人,小大人无数,一个个如年三十讨债的金主般够着脖子往里瞧。元夫人吓得不敢出门,元老爷抖呼抖呼出来赔罪,终禁不住那刑部尚书死缠烂打,全给招了。
元翊自上个月早先时候已离家出走。家中未有口角,不曾争斗,只是某日杀猪铺子王老八来过一趟,元翊送走他,当夜不知去向。之前元翊曾提及另觅房产之事,却也没在意,这时全然没了主张,胡乱找遍全城酒肆客栈青楼舞馆,正急得跳脚之时,听闻元翊去了莫将军府贺寿。老爷子得知这厮不曾遭至不测,气不打一处来,不再管他。
众大人听后,默了。
敢情这元翊给那王老八勾跑啦。
李言瑾赏了那躲懒说故事的挑夫一块整银子,满心欢喜地抱着他的残肢,同那顶着张茅坑脸的顺子一道,往李府走去。
额匾未换,开门的也还是那老妇,一瞬,李言瑾以为自己猜错了。老妇见了他们,比前次更显畏缩,疑神疑鬼地将两人拽进屋去。
一院子书。
李言瑾给吓了一跳。不光台上摊满了棋书棋谱,连地上都有,黑白交错,密密麻麻地用了朱色做标,老妇不敢收拾,只能出入时仔细着脚下。
顺子将贺礼放好便走了。
原来自从李言瑾将那地契交与元翊,他便一直住在这宅子里。李老爷移至新居,见元翊未寻找称心的仆从,先将她借出,供元翊使唤一阵。
李言瑾点点头,道:“元公子现可在屋里?”
老妇回道:“自昨日回来,公子便不曾出屋,不知是中暑还是怎的,发了热。今早吃过药,烧是退了,就是一直未起身。公子这大半个月来日日读棋书到五更过后,身子早该吃不消了罢。殿下先坐着,我去瞧瞧公子醒来没有。”
“不用不用,他若想睡便多让他睡会儿,我等等无妨,一会儿也该用午膳了。”
老妇便返回厨房,饭菜上桌后去请元翊。
李言瑾在厅里等着,可没等多久,突见一个人散着发,身上批了件外袍便跑了出来。
李言瑾看元翊这副狼狈样子,笑眯眯道:“元大人急着见我?”
元翊愣愣地看他一会儿,想了半天还是点了头。
“元大人病了,快请坐下罢。”李言瑾拍拍一旁的凳子,等他坐下,“恭喜大人第三回离家。”
元翊在一旁默默听了,有些犯迷糊地又点点头,果然是刚睡醒。
食后,李言瑾见元翊气色不大好,试了试他额头,还是烫的,便说:“赶紧回屋里躺着,快去快去。”
“不用,我还想多说会儿话。”
“你怎跟我五哥一个脾气,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五殿下么?我有他那般娇贵?”
李言瑾见他满脸不以为然,不禁松口了气,哄他道:“是啊,是啊,五哥要是如落之这般读书钻研,太医院的老学究恐怕早纷纷抹脖子了。不过还是得回屋休息,我陪你再说会儿话就是了。莫不成明日你还打算欠席?”
元翊听他及自然叫了自己的表字,看不出是真无心还是故意避了,却也不深究,笑盈盈地点点头,跟李言瑾进了屋。
一进屋,又是一地书。
李言瑾招呼元翊躺下时,无意瞥到台子上给遮住半边的信封,是太子李言勋寄来的。
元翊见他看到,便说:“给我说说太子殿下呢?”
李言瑾在他床头安了只椅子,理了理思路。虽知道元翊想听的并非他所说,但他还是将李言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点大的自己出游,入集,赶庙会,访名儒的陈年旧事拿出来讲了。
李言瑾说完,却见元翊抱着薄丝被,将头埋在其中,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盯着李言瑾看得仔细。
“你真在听我说话?”李言瑾见他没什反应,唯有不尴不尬地问。
元翊未搭腔,蜷着身子朝他靠了靠:“我虽未见过太子殿下,但赏其笔墨,也猜是个惟择所交的人。带兵打仗,总觉有些可惜,但男儿志在四方却是让人诚服。”
李言瑾听了,也未说什么。元翊也知两人身份特殊,关系又不清楚,便挑了别的话头来与他聊。
夏天日头长,两人却只觉刚闲扯不久,太阳的光辉便爬着窗格子,一点一点沉没下去。
李言瑾起身告辞前,斟酌片刻还是对元翊道:“你还是快回家去罢,元府已乱成一团了。”
“他们自是闹腾他们的,与我何干?何况你不是说,这宅子本就是送给我的?”
“话虽如此,只是……”李言瑾见元翊平素温文尔雅,全然猜不透所想,此时竟执拗起来,是更加想不明白,“你,你想长住于此?你可知这是我六哥搜刮来给我成亲用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
“李言瑾,你一不尝吹灰,二不耽马吊,虽是爱逛窑子却也多为应付,你说,你有什么不好?”
这话问得奇,李言瑾只是眨眼,不回话,元翊接着道:“何况我不过是住于此处,你若不喜欢,别来就是。我可有说过活着要入你李氏宗籍,死了要埋你皇家墓陵?”
元翊刚说完,马上发觉说得过了,只把头扭向一边,不肯再看他。李言瑾却道:“你怎么开口闭口不离死字?无时无刻想着后事?谁道我们就不能一直活着?”
李言瑾起先见他生气,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偷偷琢磨其中含义,这时却听他越说越晦气,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皆是不说话了。
元翊坐起身,怔怔地隔了好一会儿才让步道:“我回家便是。只不过,你后日得陪我出去逛逛,如何?”
李言瑾不觉有何不可,便点头答应了。
元翊看了他半响,又躺了下去,却是趴着的。
李言瑾正不明所以,只见元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瞬时怒了,却还是不着声色地问:“你这什么意思?”
元翊略支起身子,衣衫松垮,秀发横散,媚眼如丝地歪头看他道:“就是这个意思……你手不方便,要不我坐上来?”
“我前日不是为了这个才帮你。你那般执着劲,若是真惹恼了我爹,可还能活?”李言瑾莫名烦躁起来,在床上打了一记,起身边走,也未注意自己拍打之处,有东西动了动。
可他还没跨出一步,长袍的袂边忽地像是被拉住。回头一看,却是只圆咕隆冬的肥猪噗嗤噗嗤地正死死咬住不放。此猪刚从床上飞奔而下,眼神凶恶,身小体圆,是只怪猪。
李言瑾目瞪口呆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元翊也有些愣神,缓缓回道:“是瑾绣。”
是夜,李言瑾一人躺在床上想下午的事儿,他实在不知道元翊那狐狸般精明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太子封筒上那句“落之手展”也让人难以释怀,毕竟皇上拜官只是昨天的新鲜事,虽说之前的确是有五皇子的力荐,元翊到底还是莫府的坐上客,这般亲善……他居然将猪放在床上一起睡觉,娶什么名字不好,非叫‘锦绣’,不知犯了八少爷的名讳么……
想着想着,李言瑾一个不小心把那细嫩公子带进了梦里。
结果第二日一早醒来,猛然发觉床上竟一片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