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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横插一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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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兰茵找出的棉衣于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那是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细致缝制而成。她本想将它送给儿子,但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这衣服她送不出去,儿子也不会要。她只是在为自己精心编织一场梦。
棉衣缝制完成后,她将棉衣和其他亲手制作的物件一块儿放在了柜子里。她原本想着,棉衣也和柜中的衣帽鞋袜一样,再没有被使用的机会。然而,当看到在寒风中几乎站立不住的席宽时,她改了主意。
梁翰学当日仅仅是看到母亲收留席宽吃了顿饭,便已心生不满。事后从下人口中得知,母亲竟还将一件衣物赠于乞丐,那不满便直接化为了愤怒。
他将来会继承整个梁家,这就意味着梁家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就算母亲送出的玩意儿分文不值,他也不认为她有资格拿“他的东西”送人,发毫无意义的善心。
是以,半个月后,他带着几个护院,怒气冲冲地在街角堵住了席宽,非要将衣服抢回来不可。
他原本打算直接从席宽身上扒下衣服、再将人打一顿就算完事。让他没想到的是,席宽并没有将棉衣穿在身上。
于席宽而言,棉衣同样意义非凡。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性长辈的赠礼,伸手抚过棉衣内里细密的针脚时,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背后暗藏的感情。那份感情并不属于他,可他还是想假装拥有过。
因此,挨过最冷的那几天,他就再不愿穿着这棉衣上街,而是寻了个地方好好地将它藏了起来。每天夜里,他用结着薄冰的溪水将手脚和脸都洗干净后,才会将其取出,垫在脑袋下,枕着那股温柔的情感入眠。
梁翰学没能抢回衣服,便将席宽给打了一顿。可席宽哪怕被打得满脸是血,也不愿说出衣服究竟被他放在了哪里。这自然没能消去梁翰学心头的火气,于是才有了三天前的那场新冲突。
他打听清楚后直接冲去了破庙,威胁席宽,若后者还不愿意交出他的东西,他就会一把火烧了这破地儿。
冲突不断激化,席宽回过神来之时,梁翰学已经倒了血泊之中,周围则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与黑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大错,慌忙想要逃离现场,却在离开前发现——
梁翰学胸口挂着个小坠子,坠子中心不断发出微弱的光芒。
诡异之处在于,火焰冲天之下,那微弱的光芒竟未被盖过去,反而更加引人注意。
鬼使神差的,席宽伸手摸了摸坠子。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自己的身体已倒在脚边。
他成了梁翰学,而“席宽”已完全没了气息,成了一具尸体。
可算完完整整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萧绮钱却只觉得,问题越来越多。
她试着找出一个可以切入的角度,便问道:“你说的坠子,是你身前带着的这个?”
席宽点点头。与刚才相比,此时的他显得老实不少。他忙不迭将坠子取下,双手呈着递到萧绮钱眼前:“就是它,仙长请看。我至今没想明白,那日在我和梁翰学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绮钱觉得那坠子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正准备伸手去接,鹤辰砂用手背抵着她的腕处轻轻一推,阻止了她。
他张了张嘴,对着她的眼睛无声提醒道:“别碰,小心。”
萧绮钱向来听劝,立刻便收回了手。
鹤辰砂替她接下了东西,并当即在上头附上了一层灵力,像是要封印住什么东西。行动的同时,他开口向席宽确认道:“你自己的身体呢?”
席宽低下了头:“烧没在火海里了。我只来得及把我的东西带出来,再想进去,火势已经太大了……”
萧绮钱一挑眉。
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他的身体更重要?她大概能猜到答案,所以越发讶异。他恐怕带走了棉衣,除此外再无其他。
“此事责任多在梁翰学,你是受害之人,但他的魂魄已不在此处,你的身体又被焚毁……”鹤辰砂思忖片刻,提出一个解决之道:“我将请出岳夫人,与你我一同商议此事的处理办法。你可愿意?”
席宽慌乱了一瞬,摇头摇到一半,又突然变了态度:“毕竟是我杀死她唯一的儿子,就算她要我马上去死,交出身体来,我也……我也愿意。”
萧绮钱听得明白,席宽这份退让,不是为梁翰学,单纯是为岳兰茵。当日的一食一衣,对这个早失双亲的孩子来说,有远超他人想象的意义。
她看向鹤辰砂,后者点点头,道:“劳烦萧……师妹盯着那鬼怪,他若是再挣扎,用灵力加固绳索即可。我去将岳夫人请来,很快便回。”
萧绮钱应了声好,但心底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儿。
鹤公子那语气,透着点“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的哄小孩儿意味。
为了证明她已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修士,她盯紧了黑影,准备一有不对劲儿,就立刻行动,给梁翰学露一手。
让人不知该安心、还是该失望的是,鹤辰砂用灵力所化的银绳十分牢固,哪怕黑影始终没有放弃挣扎,它也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反而越缠越紧,完全不需要她操多余的心。
鹤辰砂说很快便回,果然说到做到。
萧绮钱正对着黑影看得出神,还没来得及感受时间流逝,他就带着岳兰茵赶了回来。
见到岳兰茵时,席宽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消退,只剩下了不安和愧疚。
他一下没控制住,指甲在手背上划出了几道红痕。他却没有任何的感觉,仅仅是局促地呆立在原地,等待着她对他命运的宣判。
岳兰茵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张本属于她儿子的脸。因为内里住着的灵魂完全不同,在那上面,她已经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
她胸口涌出几分孩子被害的愤怒,可这怒火是无根的。她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因而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翰学才是一切的起因。她作为母亲,亦是助纣为虐者。她哪儿还有资格与立场,去指责受到伤害、连身体都被彻底焚毁的席宽?
岳兰茵抬起右手,想做些什么,又在片刻后无力地垂下。
她定定地望向“梁翰学”,目光在他的额头、眉眼、双耳、鼻、唇都停留了好一会儿,仔仔细细将一切都刻印在了脑海深处。
做完这件事后,她绝决地移开视线,开口道:“席宽,我让人给你收拾了一个包裹,你带上东西走吧。从今晚开始,你还是席宽。至于翰学,他做错了,就该自己担着。
“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离开这座城?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写封信,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庄子上。那是对很好的夫妇,他们一定能照顾好你。”
岳兰茵知道她不该再对席宽提出要求,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儿子的那张脸。她很担心,若下次在街上巧遇,她恐怕无法如今天这般保持冷静克制。
席宽扯了扯嘴角。显然,他并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这特殊之地。然岳兰茵脸上因痛苦而有些变形的表情,让他不得不做出了退步。
他点点头,应声道:“好,夫人请放心,我不会再让您看到这张脸了。夫人也不必为我操心,我本就是个地为席天为被的乞儿,不管到哪儿,都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席宽和梁家的故事本该结束在这里,如果梁虞燮没在此时匆匆闯入、横插一脚的话。
“谁许他走的!这个家何时轮得到你岳兰茵说了算!”
梁虞燮来得很匆忙,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眼神不善。若说白天见面时,他还掩盖了部分真实,显得人模人样的,这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伪装,显露出了本来面目。
在一片黑暗中,他简直像是被怪物附了体,凶狠的表情比倒在地上的真正鬼怪还要可怖。
岳兰茵小幅度地挪了挪步子,正好挡在丈夫和席宽中间,遮去了席宽的大半个身子。
“老爷,您方才应该也听到了。他现在不是翰学,他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那又如何?”梁虞燮冷哼一声,神情中透着些许执拗,已到了偏执的程度:“你又不能生了,我总得有个孩子继承家业!难不成,你要我将这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
言毕,他越过妻子,用目光将席宽上下一扫,脸上显露出几分满意:“他占的既是翰学的身体,就等同于继承了翰学的血脉,和我亲生之子无异。有把柄在手,不愁他不听我的话。”
这还不算完。梁虞燮很突然地将矛头对准了岳兰茵,开始发泄他的不满:“当初选中你,就是看你祖上出了许多读书人,或许能生下聪慧过人的孩子。可你看看你那儿子哪有半点用处!反而是现在的他,多少能做些事!你和你那废物儿子一样,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