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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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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堡,跌落入鸽毛床垫构筑的温暖囚牢里的那段记忆,模糊得如同一场十二月里升腾的浓雾。
那种感觉恰似最刺骨的寒霜,裹挟着清晨的大雾,横冲直撞闯入我脑内,它刺破我的记忆神经,挟持神经末梢溃散的画面,与它们同归于尽在我防御细胞搭筑的厮杀战场上。
最终所有的一切都融化为一滩墨色的血液,滑落入我的眼底深处。
于是我看不清巷道之后的任何画面,我记不起巷道之后的任何事情。
可我始终能感知到一个怀抱,是从带离我走出巷道直至将我沉入迷雾囚牢中时,都未曾松开过我的怀抱。
那是Evan,我能肯定,那在我耳畔跳动的心脏,那在我脖颈上抚摸的轻柔的双手,还有那无从寻觅的一丝若即若离的叹息……
都是他,只有他,留下的痕迹。
☆☆☆ ☆☆☆
我不知道就这样被囚牢围困了多少天,只是突然的某一天,我发现迷雾开始溃散,墨色血液化为沸腾的透明液体,随着炽热的高温成为空中的蒸汽。
于是我的大脑开始有了画面的闪回,我的双眼开始渗透进尘世的光亮。
我醒了过来。这是侍女对我这种状态的描述。
我呆呆的盯着轻透如纱般的蚕丝床幔,随后艰难的聚焦视线,观察着整个房间,我确定了这是城堡中,我的卧房。
我示意侍女将我扶起靠坐在床,她拿来用金丝勾边的靠垫枕在我腰侧。
我微微侧头想去看床侧植物藤架起的围挡,想看看小兔子是否安好。
但这轻微的动作,却让我明白脖子上的伤口,依旧在胁迫着我去回忆巷道里的事情。
它带来的刺痛有些钻心,我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伤口所在的地方,却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纱布。
侍女紧张的跑向门口,探出头不知跟外面的谁在交谈些什么。
哦,是严。
我心里突然明白,她一定是在跟严汇报我的情况,那严随后一定会焦急的走进来,他那副担忧的模样,一定会很喜感。
我突然迫不及待的想看见那样的他,我会对着他大笑,让他知道我的心情并不坏。那时,他就会长舒一口气,而且他一定会向我诚挚的道歉,他可能不会去提巷道的事情,但他会道歉无数次。
那样的话我就会短暂的不理他,他也能明白我不理他的原因,接着我们就将陷入沉默。
但我了解严,他才不会让这种沉默持续下去,我会听到他突然叫我一句“公主殿下”,然后不等我应答,他便会跟我讲,我睡了有多久,还会问我想不想用餐。
是的,他一定会为醒来的我张罗好一切……
我这么想着,开始期待着严大步走向我。但事实上这些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并没有等到他。
侍女只是重新关上门走回我床畔,她取代了我刚才脑海中设想的应该由严向我问出的话语。
我觉得无趣极了,稍显吃力的朝她摆摆手,表明我此刻什么都不需要。
“小兔子呢?”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的我,被这磨砂似的嗓音惊了一跳。随后我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想调整声线。
“在枢机主教大人那里。”侍女回答道。
我疑惑的皱起眉头,实在想不出Evan送给我的小兔子,怎么会落到那个腐朽的神的仆从手中。
“严去哪里了?”
在我问话中,侍女突然僵住了身形,有些为难的低下了头。
“怎么了?”我见她不回话,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这种慌乱是我握不住事情起因、发展、结果的无助与迷茫。时时刻刻都会在我身边出现的严,不可能会随意离开。
但我突然又想到了巷道中的事情,在那个城镇,他确实离开我了。
但他没有错啊,因为我知道,那是我所施下的命令导致的恶果。
此刻,由不得我再追问下去,卧房的门突然被推了开来。
我看见父皇和母后急切的走向我床侧,他们欣喜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母后已经不顾她高贵的形象,近乎是扑向我一般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她与我靠坐着,搂住我身体的双手如同要将我揉进她的身躯里。
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所有的喜忧只在推开门走进卧房的那一刹那于脸庞和眼眸中闪过。此时,他笔挺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和母后的相拥。
然而这之后我才意识到,跟着父皇和母后进到我卧房的还有一个人。
我透过蚕丝床幔朦胧的遮挡,看见了那个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的高挑身形。
此刻他没有身着宽松且开口略大的白色衬衫,也没有身着套头式浅白中长外衣,他的衣装看起来隆重且华贵。
一袭红色的及脚长衫,中间套一件白色的及膝罩衫,罩衫上用精湛的钩花技艺点缀着我从未见过的徽章花纹,在罩衫的最外层则恰到好处的配着一件红色的宽大披肩。
那头曾在月夜中随风舞动、在马背的颠簸中飘荡遮蔽住棱角分明脸庞的棕色长发,已被一截红色缎带束缚在脑后。
曾经落日余晖为他镀上圣光的发顶,此刻则佩戴上了一顶红色的方形帽。他以前毫无装饰的前襟,也配上了一条红色条纹挂链,挂链的最末端正悬挂着一枚金黄璀璨的十字架。
随后,我探寻的视线落到他那细长纤细且从未有过装饰的双手上,在他的右手无名指处,已经有了彰显身份的佩戴物——
那是一枚纯金的权戒。
权戒的戒托中镶嵌着一颗殷红光泽的宝石,那般色泽恰如他的瞳色。
而这袭盛装出场的人正朝我温柔的笑着,见我打量他,便礼节性的低下了头。
我想,从遇见他到此刻真正知道他是谁的这个阶段里,Evan对我展露出的最真实的面貌,恐怕只有在怀抱着小兔子的时候吧?
你看他抚摸兔子绒毛时的呵护与温柔,哪一面是虚情假意的伪装,哪一次是他刻意隐瞒身份的粉饰呢?除此之外的,在今天这一刻的所有以往,我能确定他都是带着目的接近我,而我就在他伪善的面容下一步步踏入了他早已搭好的陷阱中。
现在庄严、华贵的Evan或许已经达到了目的,所以他再也不用藏匿自己。
他借着巷道中发生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对我出手搭救,进而让他与勒慕利马雷迪托有了更为紧密的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时机成熟,便才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我身前。
此刻的Evan,怀中正抱着那只他曾赠与我的兔子。
小兔子的脖颈处如同Evan的长发一般,被系上了一根红色缎带,不同的是小兔子的缎带绳结是一个可爱的装饰蝴蝶结。
我说不出为什么,看见这样的Evan却丝毫让我没有太大的震惊,更多的情绪似乎是一种释怀和一种被欺骗的不甘。
我知道,释怀和不甘原本是相互拉扯的情绪,但此刻在我内心涌荡的,却正是它们。
释怀的,是我再也不用去探究Evan是谁;不甘的,是他或许利用了我。
Evan要想得到皇室对教廷的态度,最快的方法就是从一开始就不曾设防于他的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公主身上下手。
而很荣幸的,那个人正是我。想必他已将我作为皇室代表,把我对教廷如何不敬的态度,大书特书于教皇面前了。
我冷冷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这位是罗马教廷派遣出访我国的枢机主教大人。”父皇可能看见我对眼前男人的打量,出于礼节,他向我介绍起Evan的身份。
我突然感到可笑,这个在我父皇、母后眼中,本应是与我第一次见面的男子,竟却早是我的旧相识了。
“正是枢机主教大人送你回来的。”父皇的话中虽然没提及事由,但我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是因为什么。
我没答话,只是在母后的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傻孩子,以后别再胡闹了。”母后又紧了紧搂着我的手。
正在这时,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却在我卧房内盛放。
“国王陛下,女王陛下,就如刚才我的请求一般,可否容许我……”
“啊。”Evan的话并未说完,但父皇就如同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应和了一声。“对,那就劳烦您了。”
话毕,母后松开了环抱着我的双手,让我脱离了她的怀抱。
“我和你父皇觉得,可能你和枢机主教大人交流一下,谈谈心会好一些。”
我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用尽全身仅有的气力,拽住母后的裙摆。
“不用他……我现在很好。叫严进来,好吗?”
母后轻柔的拉开我的手,反手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中,紧接着她只是一脸抱歉的摇了摇头。
父皇在母后身旁拍了拍她的肩示意离去,随后他们便双双向Evan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带着侍从们走远。
当卧房大门再次被关闭时,那从未让我觉得沉重的闭合声,此时竟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Evan并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到我床侧,看到了那个植物藤架起的围挡后,露出了那抹温柔的笑容。
而后他转身面向我,微微弯腰,将他怀中系着红色蝴蝶结缎带的小兔子,放到了我的怀中。
“小兔子,回家了。”
我抬眼冷冷的扫过他,然后低下头将视线久久的停留在我怀中,此时正用前爪挠动着长耳朵的小兔子。
“我能坐在这吗?”
我不知道Evan想让我允许他坐在何处,我只是低头不语。
因为我明白,我绝不能注视他,绝不能看到他的脸庞,绝不能陷入那抹微笑……
沉默就这样在卧房的空气中弥散,可能维持了有十几秒。就在我伸出手指滑过小兔子的柔软毛发时,我感觉到床尾,在我伸直于被褥中的双脚那一端,传来了一股重力。
我依旧不抬头看他,可我知道,他自己允许自己在那落座了。
“对不起。”
这简短的三个字,在他低沉又诚挚的表述中冲撞进我的灵魂。
“……对不起。”
我听见他继续在呢喃,在重复。深情、真切、悲伤……甚至还有爱怜。
“够了……够了!”我抱紧小兔子,将头深深埋入兔子的绒毛中。
“公主殿下……”我感觉到一只手正抚摸上我的发顶,现在他正顺着我散乱的发丝往我肩部游移。
“骗子!”我猛地抬起头来,愤怒的瞪着此刻闪过一些惊诧神色的红眸。
“我没有骗过您。”他突然露出那让我沉醉的温暖笑容。
我不能沦陷在这一刻,我让自己感到恶心。
“滚……滚出我的国家!”
“我不知道,是我哪里冒犯到了您,让您对我有如此大的愤恨。”
“你……自从你来到我的国家,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该恨你……”我此时的话语早已没有了最开始的凶狠,所有的愤怒在他依旧赠与我的笑容中溃不成军。
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悲伤,但眼泪已经干涸。
“恨Evan吗?”
我在他的反问中陷入了迷惑。
“……Evan和现在的你——枢机主教大人,”我刻意嘲讽般的加重语调念出他的身份。“又有什么区别?你披着和蔼的人皮,却为我布下陷阱。”
Evan听我说完,他的红眸中竟然有一丝哀愁闪过。
“不……我并没有。请您相信我,在您身边,我永远只是Evan。”
在他的答语中,我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明明是教廷最高权威之下的左膀右臂,却偏要告诉我,他是勒慕利马雷迪托月夜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公主殿下身边永远的Evan。
“你又有什么阴谋?”我轻蔑的看向他。
“我对您从来没有过阴谋。”
“骗子,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故意隐瞒你的身份,就是为了从我这里获取我对教廷的态度,好为你编造勒慕利马雷迪托皇室蔑视教廷的说辞有更多的依据!”
Evan突然愣住了,随后竟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您真的以为我在您身边就为了这个?”
“你们……到了任何一个国度,最终目的不都是肃清对神不尊不敬之人吗?!然后……然后践踏他人的土地,夺得他人的城池……”
Evan见我越发激动起来,竟显出一丝慌张,他伸出双手柔和的捧住我的脸颊。于是那一刻,我沦陷至那殷红深邃的双眸中。
视线的交叠,像是一段无形的锁链将我和他深深束缚,我感到血液激荡的喷薄,我听见脉搏难耐的跳动,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神经开始脱离躯壳,交织缠绕,我相信最终它们会在某个时刻,扎根近彼此的灵魂。
但那一刻,不是现在。
“嘘——我的兔子小姐。”
在他蛊惑的声线中,我那因愤怒而导致的急促呼吸,竟慢慢变得均匀悠长。
“希望您永远明白,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兴亡,与您无关。繁荣还是衰败,都是神明的旨意。”
“我讨厌你这么说。”
“我不想骗您。”
“勒慕利马雷迪托会怎样?”
“革新。”
“我不允许。”
“……我的兔子小姐……”
“不允许,你不能……”我反手握住他此刻正在轻柔抚摸着我脸颊的双手。“Evan……求求你。”
“勒慕利马雷迪托写满了罪恶。您差一点在罪恶中被吞噬。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
我呆呆的看着Evan,那种决绝的刚毅与果断,是一位领导者早已深思熟虑后下定的判决书。
此时的Evan已经是我陌生的枢机主教大人了。
Evan见我不再回话,他将双手从我的手掌中抽离,带着权戒的右手抚过我干裂的唇瓣,勾勒过我下颌的线条,最终迷醉般停留于我缠着纱布的脖颈处。
紧接着,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巷道那晚的肃杀阴冷。
“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再发生。”
话毕,是他如同与我定下契约般的行为——
他单膝跪于地上,虔诚的牵起我的右手拉至自己面前,而后他低下头,在我无名指处落下深深一吻。
“Evan……”
我颤抖着呼唤他,因这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份漫长的诡异。
Evan却并不因为感知到我的不安而收回落于我手指上的唇,他只是极具魅惑的抬眼,用那双红瞳牢牢凝视着我。
也是在这令我心跳加速的视线中,我彻底看清Evan眼眸深处正在盛放的一朵,在教廷制度约束下被禁锢得近乎枯竭的欲望之花。
我或许懂了,我或许依旧不懂。
但Evan与我的道别,就在那一刻、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