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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孙权诸葛瑾】美玉无香(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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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一次见诸葛亮,孙权被吓了一大跳。
诸葛瑾这个号称卧龙的弟弟,孙权也略有耳闻;听说他和哥哥一般博学强记,才名远播,于是孙权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也和哥哥一般平和谦恭,温柔如水。所以后来,当真正的诸葛亮站在孙权面前,傲立仿佛一匹天马的时候,他难免被印象和现实的反差惊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便是因为他一时没回过神来,才被诸葛亮几句轻描淡写的说辞勾得勃然大怒,当场立誓抗曹,还差点没直接把军马钱粮都砸给了诸葛亮。
第一次会面的惊讶过去了,孙权琢磨着,其实诸葛亮和哥哥还是不少相似之处。至少他们兄弟二人的面貌颇为相像,不过就是诸葛亮面容匀称些,眉毛长些,眼睛再亮些罢了;兄弟二人说话方式也像,徐徐道来,以物类相求,一句一典故,也不过就是诸葛亮的语音更阴阳顿挫,动人心扉罢了。只是这些貌似微小的区别并不微小。如果说诸葛瑾是水墨淡彩勾画的一株君子兰,诸葛亮便是山谷中迎风而立的君子兰,看着相似,但一个是细心敷陈的笔墨,另一个则是活色生香。美丽的画作固然是好,但谁不想要那活色生香?诸葛亮来柴桑不过几日,孙权便忍不住了,直接奔到诸葛瑾家中,欲请他去当说客。
“子瑜,子瑜,”他双目放光地拉着诸葛瑾的手,急急说道,“你为何不让你那二弟留在柴桑?以孔明之才,定能助我!且弟随兄于义为顺;你们兄弟二人将来聚在一处,岂不甚好?”
诸葛瑾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歉意地轻声道,“关于出仕一事,瑾也曾给亮弟写过几封信。只是他向来自有主张。此事恐难成。”
“子瑜,你试试看,你且试试,”孙权摇着诸葛瑾的手,“孤穷刘玄德却有什么好的,怎值得孔明这般人才任他差遣。子瑜你定要一试,方才知晓,不是么?”
诸葛瑾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包容;他颔首说道,“既然主公有意,瑾自当一试。”
他话音刚落,便有家人来报,道,“诸葛孔明先生来访。”
孙权大喜,忙道,“甚好,甚好!子瑜你请他来见,与他说去。我在里间听着,待他应了,我便出来相见。”
他这话说的如此笃定,仿佛诸葛亮答应归于他孙权帐下已是必然。诸葛瑾几分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却又无法拒绝,只好看着孙权径自走进里间,拉上房门。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也只得让家人将弟弟请进来。
诸葛家兄弟二人虽多年分居两地,但仍十分亲近。听着兄弟两毫无拘束地说着家中长短还有眼下的战局,孙权不禁又是兴奋,又是不耐。在他看来,既然诸葛兄弟如此亲密,让诸葛亮留下定是理所当然,只是为何两人还未说到正事?待他们说完了家中诸事,又议了半天水战地点,该说的都说过了,诸葛瑾才终于开口道,“阿亮以为江东如何?”
诸葛亮答道,“孙氏据有江东以历三世,民心安宁,军姿威严,讨虏将军更是难得明主。今有刘孙联盟,何惧曹军不退?”
“江东确为乱世中难得清平之处。当初徐州倾覆,我与母亲逃难至此,托于讨虏将军帐下,方有今日之安。”顿了一顿,诸葛瑾又道,“阿亮,当初与你写信,你托言不来,我知你未曾见过江东,不敢轻易来投也是自然。如今你可都是亲眼瞧见了,却道如何?阿亮,既来之,何不安之?”
不想诸葛亮竟然轻笑一声,道,“大哥说我呢!我与大哥写了这许多书信,让大哥早早来荆州与我们团聚,大哥却也是不理不睬。”
孙权本是坐在里间榻上,兴高采烈地听着门外兄弟二人的对话,差不多准备好了随时推门出去,以主君的身份去见诸葛亮。只是诸葛亮这句话出口,他的心顿时沉了一沉。虽只是一句话,他仍然听出来了,诸葛亮无意留在江东,一丁点这种想法都没有。
“阿亮既然还无职位,留在江东却也无甚不可,”诸葛瑾不紧不慢地说道,“讨虏将军爱才,自会给阿亮一展才华的机会。”
“大哥说笑了,”诸葛亮又是笑着,语气轻松,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无比决绝,“弟与刘使君,三顾结交,患难相随,此等情义又岂在一个职位?弟既能为主出使江东,可见使君恩信。弟怎能弃主而去?”
诸葛瑾沉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说,“阿亮莫要挂怀,是大哥不好。此事不提也罢。”
里间的孙权懊恼地叹了口气,所有的热情顿时冷完了。他也没有耐心听下去,只可惜诸葛亮仍在外面,他也无法离去,更不能冲出去拉着诸葛瑾的手一吐苦水。他正暗自郁闷,却听诸葛亮又是说道,“大哥居江东多年,却也不过一书佐,又为何要留在此处?”
孙权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诸葛瑾许久没有答话,房门外一片寂静。孙权可以猜得出来,诸葛瑾定然是微微一笑,那种包容而未有赞同的微笑。子瑜自然不会离他而去,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为什么他心中却是如此不安?
“大哥,”诸葛亮轻声说道,“刘使君给大哥的信,大哥可看了?”
方才孙权只是郁闷而已,如今却是震惊。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差一点没直接砸开房门冲出去。不管诸葛亮如何的惊采绝艳,这一刻他只想将这可恶的家伙连衣服带人整个儿扔过江去!他在最后一刻强忍下来,只是在里间烦躁地踱步。诸葛瑾一直没有回答;外面诡异地安静着,却是顿得太长了些。子瑜为什么不答话?孙权知道诸葛瑾向来极少直接开口拒绝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微笑,然后通常会舍了话题,去谈些不相干的事,直到时机成熟才会再徐徐引回前番话题。果然,诸葛瑾再开口,却问起弟弟可否见过周公瑾。
孙权握了握拳头。诸葛瑾本性如此,他自是清楚,可是这一刻他仍是万分哀怨诸葛瑾连一句如此简单的话都不肯说个清楚明白。
兄弟两也不过又小坐了片刻,诸葛亮便告辞离去。直到外面所有声音一并消失,诸葛瑾都未曾再将话题兜回到刘备,江东,或是归属这些让人烦躁的问题上。可孙权在里间踱步却是越来越烦躁。待听不到外面响动,他猛地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诸葛瑾送弟弟到府门口,正刚刚转回屋内;看见孙权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一撩衣摆便欲跪下。
“子瑜!”孙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没让他跪下去。“子瑜,荆州那位左将军当真给你写过信?他说些什么,可是想请子瑜去荆州?”
诸葛瑾低着头,轻声道,“却有此事。”
孙权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手下握得多么用力他完全没有察觉。瞪了许久,他才说道,“子瑜为何从未提起过?”
诸葛瑾抬起头来,正色道,“瑾未曾提起,是因此事不值一提。”他顿了一顿,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主公,如今汉室倾覆,群雄纷起,但凡有几分虚名者,又有谁不曾得两三一方大员的书信?主公帐下诸多人才,这般事情也并不少见。”
“子瑜可是想说子敬当初欲投巢湖而去之事?”孙权却只是摇头,又道,“郑宝之辈,一时之徒,怎可比荆州那个左将军,虽屡战屡败却仍是广得人心。刘子扬和子敬什么关系,遗书一封,又怎比子瑜有亲弟相邀!再者,郑宝一事,子敬早就与我说了,却是坦荡得很。子瑜倒是一直隐忍不言,却是怎么想的?”他本没有责怪诸葛瑾的意思,可这一番话急急说来,加上双手握得是越发用力,却好像他当真怒了一般。
诸葛瑾又是不言语了,脸上一片肃然,甚至连一个那种安静的包容的微笑却也不肯给他。半晌,诸葛瑾突然抬手,似乎想要挣脱孙权的拉拉扯扯。孙权本不想放手的,握得是愈发紧了,但是诸葛瑾比他固执;他怕当真伤到诸葛瑾,最终不得不松手。诸葛瑾退了一步,然后跪在了孙权面前。他一拜到地,额头几乎触到地面。
“左将军于弟有三顾之礼,主公于瑾更有乱世生成之恩,”诸葛瑾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相较平时的温柔却又多了一分锐利和沉重,“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也,死生不易。”
孙权被诸葛瑾这话说得一愣,一时间竟忘了扶他起来,只是瞪着他的脊背出神。诸葛瑾很少用如此沉重决绝的语气说话,如今这一句扑面而来,竟让他胸腔里一片滚烫。呆了许久,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忙伸手把诸葛瑾拉了起来,再次紧紧握着诸葛瑾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他想说些什么,但明明心中火热,一番心情腾到嘴边却化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很没来由地说道,“子瑜,陪我喝两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