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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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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杀死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彩色羽毛的幼鸟,头顶黄黑,身披蓝白,尾巴还有一抹嫩黄。
绿豆大的眼睛好奇而懵懂,两只小脚丫蹦蹦跳跳的。
“不不不,医生你不明白,它的死就是因我而起。”
是我害死它的。
“这么小小的一只”。说话的人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U’型。
“看样子还没长大呢,彩色的羽毛摸着毛绒绒、软软的。”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啾啾细鸣的鸟叫声。
似乎还在停留在耳边。
“可是就这么死在了我手中。”
我看着它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我感受着它的体温逐渐冰凉。
“你知道吗?我握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身体逐渐僵硬又开始变得柔软。”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啊。
手心冒出冷汗,止不住的颤栗。
“是我的自以为是,害死了它。”
那时候,我有多么后悔……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信我呢?
……
安静的房间,干净的墙面,半掩的鹅黄窗帘,金黄的阳光慵懒地淌在米色的沙发上。
那里并没有坐着人。
头顶的风扇呼呼转动,房间里温热的气流让人昏昏欲睡。
只是没人睡得着。
窗沿的轮轴被风吹的轻轻转动,房间里侧的窗大开着。
白晰的光线下,胡桃木桌前的人默默取下眼镜,抬手捏了捏紧皱的眉心,试图放松。
缓了缓,他戴稳眼镜,望向前方,却仍旧习惯性微眯着眼睛。
“女士,你要知道,你所说一切都是你的幻想。”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活还着的鸟的。”
“你所说的鸟,那都是380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只存在于高中的考试教科书和博物馆的标本。”
“我想你是把以前看到过的图片想象成真实的了。”
就差没直说她是妄想症了。
“现在的情况,我建议你进来坐坐,你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
矮桌上,白陶瓷花盆里种着绿萝,生机盎然。随着阳光照射,映照出深浅细长的影子,姿态摇曳。
蹲在门边的人有些犹豫,踌躇半天,还是没有动作。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又抬头看看那干净洁白的软沙发,摇了摇头。
身后的塑料瓶子也随着动作咚咚哐哐,发出一连串廉价的噪音。
“多谢医生了。”
说着站起身,从衣兜里抓出一大把零碎钱来。
有零有整,最大面值50元,最多的是1毛的硬币。
随着她手一动作,哗啦掉了一地,骨碌碌滚进了咨询室。
她慌忙握紧,低头捡了起来,一路走进去。
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见此,眉头皱的更深了。
表情似哭似笑,一脸无奈。
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见到这一番场景。
弯腰捡起脚边的硬币,然后伸手十分熟练地接过递来的散钱。
也不细数,只盯着对面的人,声音放轻。
“女士,这样下去,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如果你觉得诊费太贵,我可以向上面申请。”
“只要你愿意,我就能为你申请相关的政策减免。”
她摇摇头,眼神坚定。
“医生谢谢你,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就差没说“你医术不行,我觉得你才需要治疗一下”了。
手指捻动,那时的触感记忆犹新。每每想起,都震思惊心,让情绪久久难以脱离。
不可能没有!
……
拉回思绪。
“你不明白,这世上是有鸟的。”
“我亲眼见到过。”
说完转身离开。
扯紧缠在手里的几根塑料绳子,一路咚咚哐哐。
身后一排歪歪斜斜的瓶子“尾巴”在走廊上碰撞。
……
“哎……”
医生望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忍不住轻声叹气。
记得三个月前,自己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去上学?
潍城上学是免费的。
她表情有些惊讶:“学校还招收有病的人吗?”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顿了顿又说道:“我快成年了,还要去捡两个侄子回来养嘞。”
什么叫捡两个侄子回来?
这说法就跟她一直说这世界有鸟一样奇怪。
这世界真的还有没有灭绝的鸟吗?
医生放空的双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内心五味杂陈。
那里依旧飘散着灰色的雾,轻而易举地将这座城市围了起来。
还真是“围城”啊。
这个世界……又真的只剩下这座城市了吗?
出了心理咨询室,热浪扑袭而来,金灿灿的烈日十分晃人眼球,刺得人眼睁都睁不开。
站在台阶上不过几秒,后背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粘在身上。
松松垮垮的旧汗衫愣是没一点风进来,她不得不豪迈地拉起宽大的衣角扇风。
站了半响,做了好几个心理准备,愣是没能踏出阴影范围。
真是太热了。
“啊,好想吃‘七个雪人’啊。”(某冰块,很便宜)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密集的汗,又扯了扯塑料绳子。
看着那蓝色塑料绳上拴着的十几个零散的矿泉水瓶子,顿时歇了心思。
只剩这么点存货了,不够饭钱啊。
从裤兜里掏出一大瓶矿泉水,吨吨吨喝了一大口。
水都有些不冰了。
这还是刚才从医生办公室里的冰箱装的冰块。
这么一看,里面的冰都快化没了。
大热天,半小时路程……
要不,再回去待一会儿?
潍城真奇怪,说大也不大,一个城市仅12万多个平方公里;说小也不小,毕竟这或许是这个世界唯一一座城了。
潍城,围城。
它就像是处在暴风中心的真空地带,周围永远都是密不透风的灰雾。
那些雾气终年不动,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看不清,也无法探知。
唯一能知道的是,走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里就像是一口深井,坐满了观天的人,望得到天,却望不到远方。
这里就像是一株猪笼草,豢养着一无所知的人,静待他们精神崩溃。
就像苗疆的蛊场,物种间相互争夺资源,弱小的蛊虫斗败下场。
死到最后,只剩下人类……
这个世界少的不只是鸟吧。
没有飞禽,走兽游鱼也在逐渐减少。
科技停滞不前,甚至逐渐倒退……
下午四点过的天,依旧热得不像话。
那头营养不良的黄毛在阳光下晒得像是干枯的杂草,被热浪拍打在头皮上。
这么热的天,光是走在路上就是一种煎熬。
而活着没钱就属于另一种折磨。
忍受炎热,和忍受饥饿,总要选一种的。
咚……咚……
远处铁柱捶地的重型机械声传来,地面带来的有节奏的震颤感是建筑工地所独有的。
一听到这声音,她歇了口气。
看来快到家了啊。
抹了一把热汗,内心也跟着急切起来。
忍不住远眺遥望,测算距离。
经过这片正在新建的高楼,再走十几分钟的路程,就能到达住的地方。
那里位于城市边缘——一个被遗弃的地方。
那里只有前后两栋上世纪几十年代的筒子楼——孤零零地立在灰墙之下。
那个正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却是走投无路的人的最后栖身之所。
……
楼并不是标准的老式筒子楼。
总共4层楼高。
整个布局呈梯形分布,前长后短,前后并不连接。
前部“凵”字形,是老式筒子楼独有的长过道加紧密排布的房间结构。客厅与主次卧相通,厨房厕所则是在走廊对面。
后部“一”字形,是上世纪才出现的一梯两户户型。
只是后部那留有青苔水痕的水泥墙面,生锈掉渣的铁栏杆,窄小不平整的楼道,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所以这里零星的住户更喜欢住在前部。
梯形中间是一小片空地,种着一棵歪歪扭扭纤细的梨树。枝叶并不繁茂,却足有3层高。
每到时节,总会结满一树的梨。
那梨外皮厚有黑点,核大有涩味,嚼的时候还总有颗粒般的粗糙口感,并不好吃。
一树的果子结满又落到地上。
那糜烂发酵后的臭味,总会吸引苍蝇趋之若鹜。
抬头往上看,私拉乱接的的天线像一张黑色蛛网,绕过梨树,杂乱的电线沿着门上的天窗伸向路旁的电线杆。
走出院子。
褪色的筒子楼,像个落伍于时代的老人,拄着“拐”,独自留在“家乡”,遥望远方那一路延伸的繁华与辉煌。
真是好不凄凉。
周围杂草蓬勃,建筑废渣堆堆散散。
荒凉才是这座名叫【幸福小院】的形容词。
……
转回视角。
还有十分钟的路程,长得像是无聊的人生。
望着那遥遥孤立着的身影,总有一种望梅止渴般的难受。
头顶着几层焉儿嗒嗒的荷叶,夫芥像是只热脱水的小鱼干,微弓着背,耷拉着无力的手,拖着一双脚在燥热的地上慢慢挪动。
啧,这地都烫脚。
她有些烦躁地挥手扇了扇热风。
实在是有些热得受不了了,再不找些其他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她怕自己下一秒就能躺倒在地。
又擦了一把脸上迫不及待掉落的汗,伸手捂了捂微微鼓起的裤兜。
直到摸到四四方方的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
装着水的大塑料瓶子不见了,身后也没了“尾巴”,一路上淘的货都被她卖了换钱。
嘴角上扬,一想到有小钱钱了,心情也变好了些。
转过头,偷偷摸摸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嘿,没人。
深呼一口气……
下一秒……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那哼哼哈哈的声音不知跑了几个调……而且还记不住词。
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要不就是哼哼哼哼十分有节奏的鼻音。
她倒是乐在其中。
原本压着嗓子小声唱,后面声音倒是越来越大。
啊,唱得身心舒畅,感觉都没这么热了。
她挑起嘴角,傻乐呵。
“哎,娃子,你唱啥呢?”
“还挺好听的。”
歌声戛然而止,脸腾的烧了起来。
夫芥一脸惊吓地转身看去。
就见一名穿着汗衫,灰头土脸的老汉从旁边的岔路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个沾灰安全帽。
看方向,是从建筑工地回来的。
夫芥也认识他。
幸福小院后部四楼的住户,刘大用。
工地开工9个月,他就在这里住了9个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
刘大用抬起脖子上的汗巾抹了一把脸,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热晕了。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身体很不好,特别是经常感冒。
要是夫芥知道的话,肯定要说:这里昼夜温差这么大,我住的地方又没窗没被子,能不感冒嘛。
她可是个真正的地道的穷鬼。
“刘叔,你今儿咋这么早回来了?”
她不想继续那个尴尬的话题,转而说道。
“嗨呀,还不是因为工地上的小孩热中暑了,差点从钢筋架上摔下来。”
“老板怕出安全事故赔不起,这才给我们提早放了。”
“晚上还得去呢,多挣一点是一点。”
夫芥听他讲过家里的事。
前些年老婆嫌他穷跑了,丢下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小姑娘现在也快上大学了。
潍城教育医疗免费,生活成本却高得离谱。
特别是刘大用不希望自己女儿过得跟自己一样。自己省吃俭用,对她的吃穿却很舍得花钱。
也是个可怜人。
还好那小姑娘挺争气的。
夫芥:“刘叔,你还是注意休息些,不要这么拼命。”
刘大用点了点头,也不反驳。
瞧了眼她鸡爪似的手,又问道:“你今儿晚上吃啥?”
“不会又是吃挂面吧?”
突然想起之前介绍她去工地当捡料工,拿根手臂长的钢筋差点砸到脚……
嘴角抽动,正要说话。
被抓包还是有些尴尬。夫芥嘿嘿一笑,手指扣了扣脸。
“不会不会,今天挣到钱了,我打算今晚去侄子家蹭饭。”
听到这话,刘大用的眼皮也跟着跳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打听,他知道夫芥就是个孤儿,家里亲戚都死完了。
哪儿来的侄子?
要不是知道夫芥的为人,他都要怀疑她是人贩子了。
好好一姑娘,怎么就有病呢?
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叫啥来着?
想忘症?
妄想症?
对,就是那个忘不了症!
一提到这话题,刘大用果断住了嘴,转而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眼【幸福小院】的大门。
仿佛想透过这大门看什么。
这么久了,那小子应该也习惯了吧……
“好吧,既然你要去你……侄子那里,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我先回去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