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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茧 ...

  •   天近午时,天空晴得一点云丝儿都见不着,阳光就那么直直的照下来,晒得地面上热浪翻腾,蒸笼一般。

      我抹下一把虚汗,躲在凉棚下边喝茶边看外头人来人往。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今早一起来身上就有些不爽利,浑浑噩噩的,脑仁针扎一般的疼,走路都跟踩了棉花似的,绵中带软。在集市上逛了个把时辰便有些把持不住,索性在路边找了个小茶棚偷偷闲。

      顺子少年心性,陪我待了片刻就坐不住了,扭来扭去的晃得我头晕,也被我打发走了。

      现下一个人在凉棚下坐,吹一吹小凉风,喝一喝不算上乘但也解乏的粗茶,看着远处不知谁家的小孩成群结队的呜呀跑过,一时有些感慨。

      记忆这玩意,说来也怪,过去的事情,总不去想,也就淡了。淡着淡着,渐渐的就给忘了。忘了好些年的东西,却又可能碰巧被一种契机拉扯出来,清晰,且鲜活。

      这种契机有可能是一举手一投足,也有可能是不经意间的似曾相识,也可能是忽然降临的一个梦。

      梦到我爹,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梦里的那个院子,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这二十年来里,于我来说,唯一称得上家的地方。

      我家那所老宅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空置这么久,估计早是废宅了。自打我老爹去了,狐狸就带着我匆匆离开,除了随身的十来两碎银子,家中其他的物件一样都没带走。之后我便跟着狐狸四处漂泊,按狐狸的话讲就是云游四海,天南海北的哪儿都去了,就是没再回去过。

      年幼时我曾经问过狐狸,为什么不回去,哪怕一次。为什么从不回去看看。

      狐狸总是挑眉看我,拖着调子答:“哦……回去?回哪儿去?你跟着我,日后有我在哪儿,你便在哪儿。”

      那时候年纪小,人也傻,狐狸说啥就听啥,也就真的缺心眼的随他去了,过着吃饱了这顿没下顿的贫苦日子。也就在这种极不靠谱的生活里,高墙大院的老宅子日渐模糊。

      直到昨晚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一草一木一格一局都和老宅子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院子里的那座锦鲤池,原先其实养的是一池的荷花,肥大的荷叶在夏天能铺满一整个池面,层层叠叠的一大片,荷池边沿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就因为这个我还曾掉进去过,在里头扑腾扑腾喝了好几口水,被老爹拽着衣领捞起来后这池子就改养鱼了。

      老宅占地很大,外院尤其宽阔,里头只住了我跟我爹两个人,附近跟我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就总喜欢一窝蜂的来我家院子玩,十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一阵疯跑,咋咋呼呼的吵闹声都能顶破天。我爹就抱着坛酒在几米开外的台阶上随便一坐,自备一盘老醋花生,磕一口花生灌一口酒。

      我爹爱酒,不管是呛喉咙的烧刀子还是唇齿留香的陈年老窖,是酒他就喝。

      狐狸没少在我面前拿这个打趣:“你爹喝酒,不分好赖一扬脖灌到底,那不叫喝,叫牛饮。”

      正出神间,忽被一阵稚嫩的喊声唤回神。我略侧过身,旁边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黏在茶棚老板的身边,手里一串冰糖葫芦举得老高:“爹爹爹~~你尝一口,可甜啦~”话尾提了调子,带着一点点邀功的味道。

      茶棚老板就着那孩子的手咬了口,笑开一脸褶子,两手在那男孩脸上一阵搓揉。

      兴许是我看过去的眼神过于专注,老板娘端着茶壶过来在我茶杯里蓄了蓄水,乐呵呵的开口:“那爷俩总这样,让客官笑话了。”

      我笑着摇摇头。

      老宅外临着的那条街每年夏天一过晌午,就总有吹糖人的小贩推着车叫卖而过,我也曾举着刚买的糖人风风火火的的奔回屋,献宝一样的举给我爹看。

      我爹他……

      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何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我结了茶钱,起身往外走。不知不觉间日头都开始往西去了,中午炙烤的感觉弱了些,我也懒得再折回集市,便慢吞吞的挪回客栈。

      天色还未擦黑,顺子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疯着,我索性回屋躺会儿,这一路走回来我又出了一脑门子虚汗,手脚也是软的,恐怕是日头太毒,有些中暑。

      在榻上和衣凑合躺躺,原本只打算闭目养养神的,谁知一闭眼,眼皮就跟黏一起了似的,身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困顿间意识一断线,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在自家老宅的院子中站着。

      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棵树,树下一池锦鲤在水里欢腾,院墙上的爬墙虎一叶盖着一叶,葱葱郁郁,不知名的小虫子躲在草丛里死命的叫唤。

      呱啦……呱啦……呱啦……

      我略一迟疑,抬步向屋里走去。

      还跟上次做的梦一样,我爹就坐在那藤木椅子上,盖着块厚实的绒毯,睡得很沉静。

      我蹲在他身前,轻轻地叫:“爹……”

      我爹没反应,只有额前垂下来的散发随着从敞厅吹进来的小风左右微微的晃动。

      我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望着他发怔,望着屋子发怔。

      身旁就是书桌,从坐着的角度往上看,只能看见那上面摞起来的几册书卷,还有砚台一个角。

      小时候我站着也比现在高不了多少,那时闹腾,扒着桌角往上看时还曾把砚台打翻过,漆黑的墨水溅了我满身满脸。我爹站起身,撑着桌角往我这里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特别爽朗。

      眼神从桌子上移开,掠过我爹时,不经意间看到他的眼睫毛颤了一颤。

      微不可见的颤动。

      我心一跳。

      急忙起身凑过去细细的瞧,刚才的究竟是眼花还是……

      我扶住他肩头:“爹?爹??”

      老爹的身子随着我的手一倾,头也向一旁微微侧去。

      我不敢再乱动,慢慢松开手,直起身,看着我爹头又轻轻一晃,眼睛猛地一颤。

      几乎是滞住了呼吸,我看着老爹缓缓张开眼。

      院子里的虫鸣声突然大增,呱啦呱啦的声音撞击着耳膜,一下重过一下。

      眼前随即忽的一黑,我猛然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胸口像被什么魇住一样闷得要死。

      “呱啦……呱啦……呱啦……”

      熟悉的虫鸣环绕在耳边,我在半梦半醒间倥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梦已经醒了,这声音不过是盛夏里普通的虫鸣声。

      挣扎的坐起身才发现,我出了一身的汗,内衬紧紧贴在身上,窗外银月高挂,早已是深夜。

      我喘了几口气,慢慢平复下来,这才发觉睡了这么久之后又饿又渴,嗓子干得吞咽都觉得一裂一裂的疼。

      “呱啦……呱啦……”

      极静的夜,这恼人的虫鸣就变得尤为明显。

      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我起身关上窗户想隔隔音,却发现窗户管得严严实实,那声音不但没减半分,反而就想贴在耳边一样,越发的清晰。

      我随即反应过来,那虫鸣声不是来自外面,而且我屋里。

      什么虫子能叫的这么大声,莫不成屋里进了蝈蝈?

      我点了蜡烛寻着声音四处找,那声音一阵强一阵弱,却是从我床榻附近发出来的。

      将烛台放桌上,我回身对着床板床柱一阵敲打,指望能弄出些声响把那破虫子吓跑,好歹换个地方呱呱,别再闹我。

      鼓捣一阵,那声儿果然没了,不期然从枕头旁的包裹里掉出来一块圆不溜丢的红褐色小石头。

      我捡起来瞅瞅,润泽晶莹的琥珀里包裹着条不知名的虫儿,唔,是昨天买来的那块虫珀。

      随手颠着那块虫珀,我转身一寻思,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两指捏着那虫珀对着烛光细细地看。

      昨天,跟昨天刚买来时相比,这虫子是不是大了点……

      说大似乎是大了,但我又拿不准昨儿个这虫子到底是多大的个儿。

      漆黑的屋被烛光晕开一个淡黄的圈,在那层黄晕里虫珀被照得几近透明,原本红褐偏棕的颜色转成了暗沉的红,血渍一般。

      我专心的看着琥珀里的虫子,忽然头皮炸开一般的发麻。

      “顺子!顺子!!快起来!!快!!”

      顺子顶着一头乱发从门里探出身,迷瞪着一双惺忪睡眼:“大当家的,这是要干啥……这刚什么时辰……”

      “赶快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现在??深夜??”

      “别问了,快!”

      全然无视打着哈欠来结账的掌柜的白眼,其他房门里因被吵醒而不耐烦的低声咒骂,还有顺子一张比苦瓜还苦的小脸,我站在客栈门外抱着胳膊等顺子整理行李。

      头顶一轮明月圆盘一样,盛夏的夜,白天被太阳蒸腾过的地面唯有在这个时辰才能感到宜人的凉爽。

      我却只觉得冷。冷是因为恐惧。

      这份深刻在我心里的恐惧感来源于那颗琥珀石。

      方才在烛光下,我看见那琥珀里应该死了千八百年的的虫子忽然全身痉挛似的抖了抖,贴合着琥珀的边缘极缓慢的扭动着转了个半圆,翅膀抽搐般的动了动,然后开始规律的震动,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鸣叫:

      “呱啦……呱啦……呱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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